楚熹在安阳,首先是少城主,其次是常州亳州两地的郡守,最后才是薛进的妻子。
在这太川军营的家属院,顺序就反过来了。
反过来有反过来的好处,安阳少城主自是不便掺和薛军军务,可主帅的夫人想指导一番将领们的女眷,那是完全可以理直气壮的。
清早薛进刚走,楚熹就派小丫鬟去挨家挨户的请女眷来她府上做客。
小丫鬟十岁出头,背景干净清白,让人用着放心,只不过行事总莽莽撞撞的,跑到将领家中通知了一声,便匆匆忙的去下一家,这令一众女眷不由心生忐忑。
“好端端的,楚霸王忽然找我们,是所为何事?”
“兴许想认个脸熟……”
楚熹同她们从根儿上就不是一类人,这话说出口谁也不信,搁置着百般猜测,来到了主帅府上。
在门口,刚巧遇见司其的小夫人,小夫人穿红戴粉,虽容貌不是个顶个的出挑,但精气神像个没成婚的大姑娘,眼神清澈,举止天真,便是还没开口说话呢,在旁的女眷眼里就有几分高高在上的意味了。
小夫人仿若浑然不知,一个个的打招呼,最后来的是慎良将军的夫人。
“慎家嫂子好呀。”
“嗯。”
慎夫人身着一袭暗紫色梅花纹衫裙,双手交握,放在脐正上方,神色淡淡的颔首,称不上热络,却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是个端庄娴雅的女子。
虽然女眷们和夫君发生冲突的主要原因是慎夫人,但并没有哪个埋怨慎夫人,只觉得她命苦,丈夫常年不在家,独自教养一双儿子,好不容易熬出头了,也年老朱黄了,还要忧心丈夫喜新厌旧。
她的今日,仿佛就是女眷们的明日,女眷们可怜她的同时更自怜。
讨厌玉珠和同情慎夫人,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帅府大门像狮子口似的缓缓张开了,女眷们齐齐抬起头,只见开门的人生得一张极为和善的小团脸,短下巴,大眼睛,鼻梁不扁不挺,鼻头有些圆钝,脸颊有肉,是紧绷绷的肉,嘴唇厚而不蠢,看起来是个没有棱角,见谁都会笑的姑娘家。
若非她头发短的只到耳下一寸,女眷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和楚霸王联系到一块。
“妾身慎于氏,见过少城主。”
慎夫人第一个行了礼,后面女眷纷纷照猫画虎的效仿,她们之中有的就是寻常农妇,根本不懂这些规矩,便是行礼,也没有慎夫人那种端方大气的姿态。
楚熹眉眼弯弯的笑道:“我今日是请夫人们来家里玩的,不必太过拘礼,快进来吧。”
“多谢少城主。”
女眷们踏入帅府大门,见里面阳光明媚,花草茂密,和平常人家并无两样,心里着实松了口气,不再那么紧绷着了。
薛进要看顾楚楚,偶尔会把将领们传来议事,这府里最不缺着桌椅,待女眷们落座,丫鬟奉上茶水糕点,楚熹这才停止寒暄,话入正题。
其实这些话私底下挨个说更好些,私底下,没外人,颜面不至于受损,能畅所欲言。
若楚熹有那个闲工夫,一定挨家挨户的去拜访:“听我家夫君说,近日将领们操练兵马都心不在焉的,像是很苦闷。”
楚熹一开口,女眷们的心都悬起来了。
丈夫叫她们学慎夫人那般遵循三从四德,做出一个将军夫人的样子,按说……是没错的,男人在外头出生入死,回到家里,想松快松快,她们合该尽心伺候着,以扫除男人的后顾之忧。
可,与丈夫分别两三年,满怀期待,千里迢迢的跑来太川,岂是来为奴为婢的,女眷们有怨气,明着不敢发泄,便暗着使劲,也叫丈夫不好受。
如今楚熹为此事将她们寻来,谁也不晓得楚熹是什么主张,皆闭口不言。
楚熹不想同她们绕弯子:“夫人们别想太多,我找你们来,不是要问责,我也是个女子,能理解咱们女子的苦楚,咱们女子活在这世上本就是不容易,哪个身上没有一两道枷锁,小心翼翼十几年,做好一百桩苦差事,到最后怎么样呢?还要看夫君的脸色,伸手向夫君讨饭吃。没有功劳也就罢了,苦劳辛劳一律不作数,未免太可悲。”
女眷们仍是沉默,只有玉珠一人响应楚熹:“就是呀,凭什么呢!”
楚熹抿唇,心知以自己的立场说这番话,没有多少说服力,忽想起昨日薛进给廖三出的主意,几杯酒下肚,还怕撬不开嘴?
当即收了“满腹牢骚”,与一众夫人闲谈,有儿女的谈儿女,没儿女的谈吃喝打扮。女眷们天南地北来的太川,身边无亲无故,熟络的只有一个夫君,夫君还总找不痛快,早憋着一大堆话想说了,无关身份地位,年岁学识,你来我往的很快便谈开了,甚至遭人讨厌的玉珠也有人搭理。
一个头上簪花的张夫人问玉珠:“你这衣裳真好看,什么料子啊?”
玉珠笑着答:“是沂都的绸缎,我那还剩两匹,姐姐若喜欢,我明日给姐姐送去。”
“这怎么好意思。”
“不是白送的,我瞧姐姐发间这绒花漂亮的很,姐姐能不能赠我一朵呀?”
“好说好说,我那可多呢,都是自己做的,你明日来挑便是。”
快到晌午时,婉娘终于登场了,她领着伙夫忙活了足足两个时辰,置办出好几桌像样的席面,其中不少是女眷们的家乡菜,背井离乡受尽委屈的妇女,瞧见那熟悉的菜式,心里的防备顿时卸下大半。
楚熹适时拿上好酒,以表率之姿连干三杯,她提杯,女眷们不能不随,也跟着连干三杯。
有那酒量差的,喝完没一会就开始抹眼泪,问她怎么了,她只啜泣着说想家。
想家,没法回。
有委屈,无人倾诉,甚至不敢倾诉,将领出生入死,挣来的功勋荣耀她们不可避免的享受了,说什么都是对的,所以她们的担惊受怕,提心吊胆,要承受丧夫守寡,独自养育儿女的风险,就成了一种虚无且不值钱的东西。
她们委屈就委屈在,不完全是传统妇女,将军的内眷,骨子里都是有傲气的,若没这点傲气,怎么撑得起一个没有丈夫的家。
楚熹坐到慎夫人身旁,看着这个眼角染上一丝风霜的妇人:“听说,你大儿子今年有十四五了?”
“嗯。”提及儿子,慎夫人脸上有了点笑意,眼底也有一些忧愁:“他爹,想叫他参军,说军营里是最能磨炼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