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老幺丢了。
-
丢了,找不着了。今天上午的事,偌大个上海,一家子急得把地皮掀过来了,还是徒劳无果。
必昀得了信从大学赶过来的时候,妈妈哭到不得命了,和爸爸说,你再去找呀,你那么多同门师兄弟,那么多朋友,能喊得到的,全动员起来去找呀!
施少庵到底是男人,又多个两轮的年纪,关键时刻比太太理智把稳些。他问辜曼玲,在哪丢的?穿得什么衣服?
最后一面见的谁?
又问必昀,“来,你说说,你们姊妹俩最体己,她动辄有什么都只跟你托付。”
后者还风尘仆仆地没倒回神呢,站在玄关,一愣一愣地,才从早晨必齐的信息里抓取了线索,
“她说去见她的蝴蝶了。”
*
蝴蝶就是必齐的母亲,亲生的。四岁那年,必齐被接到施家,跟着姑姑姑父吃住,对外早就不说是养女了,是视如己出的自家人。
半个月前,十二岁的必齐才过完生日,再有半个暑假也要小升初,身心上近乎一个小大人了。姑父在这方面还算开明,他送了她一部手机,时下最摩登的款式,施少庵手把手教她把号码录进去,“123键可以设置紧急联系人,等你开学了,就把它带在书包里,有什么事也方便联系,当然了,没事最好!”
必昀在边上放冷箭,爸爸,偏心呀,我十四岁才有手机的。
“此一时彼一时,你那个年代哪能跟今天比。”
这时代日新月异的,快得很,快到人瞌个盹就跟不上了。姑父也经常听必齐说起呢,说他们班的同学好夸张,七成都有手机,课余聊的也是□□及明星八卦,反观她还在用个几十来块的MP3,到校门口的文具店拷歌进去,一首五毛钱。
说者本是无心,听的人却是有意。
这些年老幺待在施家,凡事都跟鼻子前悬个苦胆般地谨小慎微,从来不主动提要求。这回少女心事露馅了,施少庵索性拍个板罢,“记着,上课千万别玩,不然我头一个收回来。”
嗯!必齐一半开心一半惶恐,说受宠若惊或许更恰当,她觉得手机是好大的恩惠。
等反复重启看那个开机握手动图的时候,她也悄悄问必昀,这得多少钱呀?
必昀在躺椅上吃鸡头米,不高兴理她的蠢话,“你猜呢,把你卖个五回都不定能抵上。”
“哼,你骗人。”
“那你别跟我说话。”
不多时,原地闹掰的两个人又原地和好。小的那个埋头在手机上捣鼓通讯录,照着家里戚友的花名册,把七大姑八大姨、远的近的统统录进去;大的侧首来看,“脑子瓦特了吧?修水管的号码你要来作甚!”
“万一呢?”
正常人的社交都尽量缩窄成个圈子,三成热络七成普联。
对于刚刚拥有手机的必齐而言,这里仿佛括着整个世界。
她得把所有想得到的都存进去,以策万全,将来总有用处吧,或者说,是不是人的寂寞度和通讯录的容量成反比呢?
她连邵家那位姐姐的号码都存了,后者是周家老大的未婚妻,才压过庚帖,日子也定下了。月余前周家阖府来派帖子,订婚宴在七夕当天,端的是个良辰吉日。
说到这里必齐不禁断言,“我看恪哥哥这门亲事悬得很。”
“还别说,我看也是,一个长脚老五,怎么可能安安分分地进围城?”
天地良心。姊妹俩的小话被辜曼玲听去了,即刻就来撕她们的嘴,小小年纪议论别人的家务事,尤其是一生一度、大吉大利的姻缘,舌头要害疮的!
“可别胡说啊!学会尊重别人是我们每个人的本分。施必昀,你就天天可着你妹妹教坏她,恁大个人了,还没正形!”
必昀充耳不闻状。多大个人嘛,也才十八,和老幺也才差个六岁而已,那周家高门高户地自己去蹚联姻的浑水,给外人递话柄,好戏开锣,我们看戏的岂有不鼓掌嘘声的道理?
还有啊,妈妈,别动辄说齐齐小、什么都不懂好嘛?你太小觑她了,姑娘家都是悄然间长大的,就像这晒台上养的牡丹,不经意里,花苞就全放了,开着一簇簇的粉与红。
鲜妍色艳的花儿都引蜂蝶,牡丹也一样。
必齐手里的蒲扇一扑,虎皮纹的日光里,就有什么斑斓的羽翼飞了出去,影影绰绰、穿花蛱蝶。
她光顾着观蝶了,开着小差,打字的动作没停,
回神间,屏幕上就赫然的“蝴蝶”二字。
当事人还没反应过来,必昀八卦地头一个凑来问她,“蝴蝶是谁,周家二小子?”这年头都作兴给亲密伙伴起诨名,姐姐表示理解,更理解老幺心肠子里那些舍不得更不敢说给外人的弯弯绕。
不知何时起,必齐开始学会藏心事了,这好像是少女长大的开端。
也唯有经历过的人,且离那个年纪还不算远的,才能最大化地认可并尊重。
必齐矢口否认,才不是!
确实不是。但正确答案比周家老二来得更沉重晦涩,必齐一时且不想告诉姐姐,奈何后者百般诱供,好赖话都说尽了。
到底实心眼的必齐交底了,极小极小的音量说,“那你要帮我保密……这是妈妈的号码。”
唔,哦……必昀即便有些难消化,因为印象里舅妈就是个很不称职的母亲,但还是宽慰老幺,放心罢,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没第三个了。
“所以为什么给她备注蝴蝶呢?”
舅妈名字叫梅绢,好像八竿子打不着的。
必齐说一来是她方才走神了,二来,五年级有节历史课上,老师给他们放了部电影,《末代皇帝》。
电影里三岁的溥仪即祚成了傀儡皇帝,被迫受到各方辖制与囚禁,那种囚禁是命运和人格上的,人如草芥被无情裹挟着走,连从小带到大的阿嬷都要和他分开。
溥仪说,她是我的蝴蝶。
说完,必齐还腼腆地笑,仿佛这样的联想代入事后想来又太幼稚矫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