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趴在他的大腿上,吮咬住他的手指。
噗通、噗通。
晏画阑按住左胸口,感受到胸腔里突突跳动的心脏。
心悸的感觉只在一瞬间,下一瞬间,少年忽然痛苦地蹙起眉头,口鼻中涌出黑血。
晏画阑瞳孔骤缩,将闭上眼睛的少年揽入怀中,展翅冲出寝殿。
“——医师!!”
*
一炷香之后。
霜绛年阖眼躺在榻上,眼前漆黑,四周草药味浓郁。
“……他怎么样。”晏画阑沙哑的嗓音从他身边传来。
“三百年修为的鸩毒见血封喉,但好在这只云雀妖本身具有抗毒性,又就医及时,保住了一条性命。”
医师一叹:“——只可惜,这双眼睛是再也看不见了。”
此话一出,殿中立刻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霜绛年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
吞食带毒的糕饼并不是意外,他只是想利用这一个契机,让晏画阑看不到他的眼睛,这样一来,对方便无法通过眼睛来确定他的身份。
凭他自己的医术,随时可以治愈自己的双眼。
因为忘情,霜绛年早就习惯了疼痛,双目失明对他而言就像剪掉头发般根本无足轻重,但他没想到,这竟会让晏画阑如此愤怒难过。
……所以现在霜绛年心里有一丝愧疚,有一丝后悔,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晏画阑全身气压极低:“无法医治?”
“没错。”医师摇头,“不过陛下大可宽心,他日后还能为您唱歌,倒也无碍……”
“呵。”晏画阑冷笑一声,“舌头没了也不妨碍你治病医人,我替你拔掉如何?”
医师脸色一愕。
花瓶砸碎声猝然响起。
“滚!”晏画阑低声咆哮,寝殿的木门为之颤抖。
医师吓得跌坐在地,慌慌张张地爬走。
他问守在殿门外的渔回:“我这是触了陛下什么霉头?”
“说什么‘可以唱歌就无碍’?”渔回低声责备,“那云雀妖不仅仅是陛下的宠物,不然陛下也不会抱着他亲自去找你——那时候,陛下身上还带着危及性命的烧伤。”
“看我这老糊涂。”医师一拍脑壳,“哎,这下御膳房要遭殃了。”
“下毒的是潘留,也怪御膳房监管不力。”渔回发愁,“毒杀妖王本就是死罪,又伤了陛下的爱宠。这下不知要惹多大的乱子……”
不了解陛下的人,会觉得陛下散漫不着边际,无能可欺。
但渔回知道,陛下本性凶残狂暴,只为了取悦一个人,才将那一面藏起来。藏得久了,就连本人也会忘记。
这一次么……
渔回垂眸瞥向瑟瑟发抖的潘留和被五花大绑的御膳房众妖,冷道:“都带进去,随陛下处置。”
潘留摔坐在寝殿的地板上。
他看着榻上的云雀少年——那少年竟没死成,而且陛下竟亲自坐在榻边看护。
潘留嫉妒得眼眶通红。
渔回挑出他口中塞的布,枪尖架在他颈侧:“逆贼!毒杀妖王陛下,你可知罪?”
潘留叫嚣道:“我绝对没有给陛下下毒的想法!我想杀的是云雀!陛下,相信我,我只是太爱慕您!”
他以为陛下只是小惩大诫,自己放下面子告白,足够让陛下回心转意。
晏画阑却连余光都未分给他。
“吵么?”他低声问榻上躺着的少年。
霜绛年点头。
“好。”晏画阑淡淡回应。
霜绛年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只听到血液喷溅的声音,扭动挣扎的声音,血肉被灼烧的声音,额头砰砰在地板上撞击的声音……最后一切归于沉寂,尸体被拖走的声音。
殿内落针可闻。
“剩下的拖出去,杀无赦。”晏画阑没什么情绪地说。
御膳房的妖发出一声抽噎,很快这声音就被当中掐断。明知必死,他们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唯恐像潘留一样,被赐予更凄惨的死法。
渔回不忍,开口想求情,又怕火上浇油,遂闭上了嘴。
晏画阑的袖子忽然被轻轻扯了扯。
霜绛年揪着他的袖角,抬起蒙着白纱的眼睛:“陛下,您想让我的眼睛快些好么?”
“不然?”晏画阑面无表情。
霜绛年蹙眉:“可我听人说,乱造杀孽会影响气运,说不定我原本有机缘医治好双眼,却因为沾了太多血腥戾气,反而……”
他自然是不信这些的,只是不想这几十条性命白白消失,才如此相劝。
“那不杀就是。”晏画阑意外地好说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五十后,日日为他焚香祈祷。记住,是谁救了你们的命。”
御膳房的小妖们大松一口气,纷纷跪倒,磕头谢恩。
“国师到了。”渔回通报。
潘留是国师的弟子之一,潘留犯法,国师难逃其咎。
“很抱歉,陛下。”国师缓慢道,“臣将在国师塔焚膏继晷,为云雀祈福。”
国师是能通晓天机的命修,声音上达天道,他的祈福自然不一般。
晏画阑沉默,权且当做应允。
霜绛年知道国师对晏画阑有杀心,不轻易饶他:“国师的职责便是为陛下趋利避害,卜算吉凶。糕饼有毒,威胁的是陛下的安全,国师理当补偿陛下才是。”
渔回纳罕地看向他。
平时这只小东西低调得很,字也不多说一个,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么伶牙俐齿。
国师睁开血色双眸,透过雪白的睫毛,看向霜绛年。
霜绛年漠然以对。
他双目失明,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国师投来的视线——就好像能把他看穿一般。
最后国师缓缓道:“是臣失职。那么臣会辅佐陛下全力获得轩辕真火,稳住王位。臣白翼,以天道起誓。”
一语落下,殿中所有人都齐齐一惊。
国师向来对晏画阑不冷不热,与辛夷叛党一直有所联系。没想到,今日他竟突然扭转态度,要帮助晏画阑?!
国师老神在在:“事关轩辕真火,闲杂人等不宜多听。陛下……”
晏画阑挥袖:“都退下吧。”
霜绛年刚要起身,晏画阑和国师便同时道:“你留下。”
晏画阑瞥了国师一眼,把霜绛年按下去,又加了一句:“躺下。”
两名族中身份最高的妖站着谈正事,霜绛年一只末等小妖躺着休息,简直闻所未闻。
他初时还觉有些不妥,后来国师语速太慢实在像催眠,他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迷糊间,他听到国师说:“征服轩辕真火需要战胜心魔,在心魔幻境中,陛下会遇到您心中最恐惧的事物。”
晏画阑桀骜道:“本王怎会有恐惧之物?”
“任何人都会有恐惧之物。”国师淡淡道,“不论陛下是否发现它、是否承认它,它都将出入于每一个噩梦中,最后出现在心魔幻境中,麻痹您、击溃您。”
晏画阑陷入了沉默。
他想起了那些令人心悸的噩梦。
清醒的他永远积极乐观,永远无懈可击,然而一旦昏睡,所有恐惧之物都会一一出现。
比如海,比如铃声;比如永生不死,比如哥哥的离开……还有,“晏辰”。
国师缓慢空灵的嗓音传来:“若是逃避它、忘记它,陛下就会永远迷失在幻境中;只有面对它、战胜它,陛下才能突破自我,浴火重生。”
这一次,晏画阑记在了心里。
国师走了。
晏画阑沉默地坐在榻边。
霜绛年醒了过来,对两人独处有一点紧张。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掉马。
对视的那一瞬间时间太短,晏画阑反应不过来的……吧?
晏画阑发觉他醒了,嗓音低哑:“你怎知道糕饼有毒?”
霜绛年忐忑地回答:“化形的时候饿了,我一时没控制住,便扑上去吃。没想到它有毒。”
对方缄默。
霜绛年不知道,晏画阑一直在注视着他,面上闪过失而复得的喜悦、无力感、难过……还有害哥哥中毒的自责。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光凭直觉证明不了任何事。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天真,认为一味倾诉自己的感情就能解决问题。
他在想,哥哥为什么非要离开,想哥哥为什么不肯表明身份。
也想,哥哥究竟为什么要吞食那带毒的糕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