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门被打开,四目相对。
顾访嫣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迎着康熙满是疑惑的眼神,她大大方方道:“宫中流言甚广,臣妾也一直想着虎父无犬子,心中担忧非常。”
她垂眸,声音清浅带着促狭:“可心有猛虎,谁会喜欢没长大的幼犬呢?”
这话有些冒犯。
可康熙还是忍不住笑着敲了敲桌子,笑骂:“胡闹。”
今年十五岁的太子,身量尚未长成,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郎,但他生的俊秀阴柔,五官精致。
猛一看还有种雌雄莫辨的感觉。
却不知——
正打算行礼的太子听闻此言,双手捏的青筋毕露,却又在瞬间解了力道,不能被皇阿玛看出异常。
他眼前闪过前世的小姑娘,刚开始也是极鲜艳的颜色,他也是喜欢过的,可惜他那时满心满眼都是权力。
一个格格被太子妃磋磨死了,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
可现在她立在皇阿玛身边,跟枝头娇嫩的海棠花一样好看,那清艳逼人的模样,比前世还好看。
可她说他是幼犬。
言语中不乏嫌弃之意。
康熙漫不经心的瞟了他一眼,又安抚的拍拍顾访嫣的肩,笑着道:“你先回,朕晚间再去看你。”
“是。”顾访嫣应下,转身就走,天知道她刚才的心跳有多快,简直要跳出胸腔,这是一个不好她失宠事小、丧命事大的事。
什么幼犬,纯粹是狗。
她有些心疼前世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奉献了一切,生命、金手指,最后却被闷死在冬日。
只要有她一天,太子就别想再上位。
复杂的感情在胸腔中翻涌,她捏了捏手指,面上却分毫不露。
她走了,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康熙审视的打量着太子,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再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打从太子伤了头后,就有些变了。
“太子。”他语气平平的开口:“先前交给你的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胤礽心中一惊,他醒过来这么久,一直不曾听说交给他办什么事。
他跪在地上,磕了个头,低声道:“儿臣伤了头,忘了差事,望皇阿玛见谅。”
父子对视。
顶着康熙沉沉的目光,胤礽额角沁出细汗,老年皇帝他没办法,如今盛年康熙更是叫人招架不住。
“是吗?”
康熙淡淡的两个字,就让太子衣背湿透。
明明有一肚子话要禀报的胤礽,在面对强大压迫感的时候,却有些无所适从,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皇阿玛,儿臣有罪。”
康熙轻轻嗯一声,心里倒是起了怜惜:“回吧,记得善后。”
太子这才松了口气。
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明面上二福晋是不可能主动伤林侧福晋的,若出事,必然是下位者不恭。
皇家的颜面总要保住。
康熙想问问二福晋的胎他知不知情,最后还是咽下了。
看着太子离开的挺拔身影,他不免想到淑嫔说的幼犬上,太子马上就要长成了,往年的期盼就要实现了。
而太子一出乾清宫,就扶住凌普的胳膊,整个人力道卸下来,僵硬的不行,整个人都虚了。
他一步一步的挪回毓庆宫,直挺挺的躺在软塌上,望着床帐发呆。
在想当初的格格,如今的淑嫔。
想的他心口疼。
在见到她之前他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汹涌澎湃的情感,在一瞬间涌上来,简直让人无所适从。
他好像,后悔了。
再早重生些时日就好了,他肯定不会让她入后宫的。
*
顾访嫣出了乾清宫的门,就看到凌普在门口侯着,她瞟了一眼,转身走了。
凌普这个狗东西,惯会欺软怕硬。前世没少在他手里吃亏,仗着和太子打小的情分,就算是侧福晋也得捧着他。
动辄要钱,总之要把他的胃口满足了,才能在撷芳殿混的如鱼得水。
看到太子的一瞬间,关于前世的回忆顿时涌上心头,那种窒息感让人心生暴躁。
但她和太子原本有流言在,更加不能露出异常,她方才真想弄死他。
等她回到永和宫,刚踏入殿门,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正殿的门紧紧闭着,奴才跪了一地。
“怎么了?”她问。
正说着,就听身旁一直留在宫里的小太监禀报,说是德妃娘娘被皇贵妃传唤走了。
顾访嫣挑眉。
结合芳贵人的事,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
是不是德妃对芳贵人下手,又想嫁祸给她,结果她没接招,所以事情就变的好查了。
毕竟如果在她宫里出的事,那就是百口莫辩,她要是指出别人,那就叫随口攀扯,是要拿出证据来的。
没有做过没有见过的事,拿什么当证据。
她相信德妃没有傻到连证据都不知道销毁。
但现在人被传召了,那就代表着很重要的问题,说明她有重大嫌疑,像是高位妃嫔,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时候,是没有权限传唤的。
毕竟伤脸面。
顾访嫣回了西侧殿,翘着腿看话本,太子今年十五,还是个无权无势的少年。
纵然是储君,但好歹胤褆都已经接触政务了,他却还在读书,前世甚至大婚都是康熙三十四年才进行的。
只要没有成婚,就默认是孩子。
这一世虽然成婚了,但一切从简,二福晋连个太子妃的晋封都没有。
康熙熬鹰一样,把他几个兄弟都培养出来,这才造就九龙夺嫡,都说他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不管哪个阿哥,拎出来都可以当皇帝。
可就算是这样的太子,想要毁掉她也轻而易举。
她拄着下巴发呆,如果两个人注定要毁一个,她希望是他。
正想着,突然听见外面乱糟糟的声音响起,她立在窗前往外看,争取在吃瓜的第一线。
刚一抬眸,就对上德妃铁青的面色。
哇哦。
她在心里感叹,这是吃亏了。
顾访嫣只知道德妃吃亏了,却不知她吃了大亏,在淑嫔这个新人身上吃亏,她表示很愤怒。
芳贵人的事,策划的很顺利,然而在她等着淑嫔失去圣心的时候,万万没想到,芳贵人竟然提前发作了。
德妃忍不住皱眉,最起码要十天左右才会落胎,为什么这么早就发作。
而芳贵人那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然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反而连累她。
如果是万岁爷提审,她根本就不怕,毕竟应对万岁爷的招数很多,但面对皇贵妃,她就有些无力。
说什么对方都不相信,觉得她别有用心。
再有就是芳贵人、戴佳庶妃那两个废物,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她给卖了,就算没事也会被她们扣屎盆子。
她忍不住缓缓的呼了一口气,皇贵妃虽然觉得她有问题,但是拿不出实质的证据,也拿她没有办法。
德妃现在无比庆幸,
然而这股子侥幸,不过片刻就被击了个粉碎。
“德妃娘娘,万岁爷传召,还请随杂家走一趟。”梁九功那奴才,还是八面玲珑,分毫不露。
德妃听罢,忍不住咬牙,给他塞了个荷包,这才低声问:“敢问梁公公,万岁呢传召所为何事?”
梁九功拍了拍胖乎乎的肚子,笑着道:“回德妃娘娘的话,”在她期待的眼神中呵呵一笑:“奴才也不知。”
说着他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德妃深吸一口气,只盼着皇上不计较。
永和宫众人若有若无的关注,让她脸上火辣辣的疼。
自从上位成德妃后,在宫中也成了说一不二的尊贵人物,她很久没这么丢人过了。
当初做奴婢时,尊严被踩在脚下,好不容易捡起来,以为没有被踩的机会,却又被踩了。
她抿着唇,不管如何,这个罪名是万万不能认的。
她咬着牙往乾清宫去,想了想,叫奶母抱着胤祯跟上,就算不看在她的面子上,那也得看在皇嗣的份上。
然而梁九功看了她一眼,瞬间明白她的意思,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到乾清宫门口的时候,却让奴才带着奶母去偏殿。
德妃面色大变。
她瞬间明白,康熙这一遭,并没有打算原谅她。
听着传召进殿门后,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室内烧着地龙,原是极暖和的,德妃背上却冷汗淋漓,面色惨白,一副惊慌至极的模样。
康熙正坐在御案旁处理政务,听见声音眼皮子也没抬一下,手中的朱笔稳稳当当。
室内寂静无声,只有蜡烛燃烧和朱笔摩挲奏折的沙沙声。
德妃来过乾清宫,但这样跪着仅此一次。
她心里慌的特别厉害,心跳声简直要突出来。
“你自己说说。”康熙道。
德妃闻言,趴伏在地上的手忍不住握了握,用力抠着地砖,直到手指疼痛而蜷缩。
让她自己说,可是有什么可说的,她总不能交代自己的犯罪过程,那是不可能的,这事没证据,她就不能认。
“臣妾在永和宫中这许多年,向来战战兢兢的伺候万岁爷,从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也从未有任何逾矩的事。”
德妃跪在地上,膝行向前,抓着康熙的袍角,低声道:“求万岁爷明鉴,臣妾一直以来都恪守成规,哪里敢做这样的事。”
“芳贵人当初有孕,臣妾也替她欢喜,毕竟是永和宫的妃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臣妾与有荣焉。”
“芳贵人生的好看,性子也好,臣妾向来拿她当妹妹,一直护着她,生怕出星点差池。”
“这前三个最危险的月份都过来了,谁知道偏偏第四个月不成了。”
“也不知,是宫里谁的风水不对,要钦天监也算算才是。”
德妃哭的梨花带雨,泪水涟涟,纤白的手掌握着深蓝的袍角,显得愈发雪白。
“是吗?”康熙抖了抖腿,不让她捏。
见他应声,德妃赶紧点头,低声道:“天地可鉴。”她伸出三根手指。
“呵。”康熙挥挥手。
德妃如蒙大赦,蒸腾的汗意将她头发都浸湿了。
她告退,却在踏出门槛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皇帝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
“德妃贤良方正,愿谦让出正殿供淑嫔起居。”
德妃腿一软,差点又跪在地上。
迎着帝王冰冷的双眸,她扶着墙,虚弱的出去了。
等回到正殿后,还不等她缓过来,就见梁九功又笑眯眯的来了:“回德妃娘娘的话,您喜欢西侧殿还是东侧殿?”
她往外一看,就见淑嫔抄着手,立在廊下。
一袭雪白的长裘,将她整个人衬得遗世而dú • lì。
那杏花瓣一样的小脸埋在狐狸毛领中,只露出一双晶灿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