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百湖一贯是隔岸观火的态度,但谁都知道万国博览会是举国大事,被炽寰毁过一次,又出了这样的工程问题,后边的内部装修,展会布置,全都要延期——说不定到各国前来,里头都没法进人呢!
他这会儿也没法幸灾乐祸了,冷着脸走过去。
徐监心头一跳。
北厂的人。
为首的是京城出了名的狠角裘百湖。
听闻他是皇帝身边的耳目,是皇帝不当面捧着的真正红人,这会儿让他撞见了,事情就不等他们转圜,就要上达天听了啊!
徐监要抬手对裘百湖开口,裘百湖:“您别说了,还是让人赶紧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工期要延误多久罢!”
这会儿没人问劳工苦役的死,他们都仿佛默认,死个把人赔钱就是,但要是工程延期,在场的gāo • guān都要完蛋。
救人救的差不多,各处官员也有些想要走进现场,查勘事故原因。不过现在还有水泥碎块在往下掉,很多人都惜命,不肯进入。
方主事作为核算科的人,本来不必勘探现场,但他心里认定了问题不会出在图纸上,所以想要进入塌方的位置,探求事故原因。
他没想到自己走入塌方处后,俞星城竟然提裙默默跟在他身后。
方主事一惊:“这里还很危险,你也不好走,别进来了。”
俞星城摇头:“八角穹顶是我做的核算,我确信自己的数据没有错。如果不是施工的问题,那就是会馆营造数典上的基础数额有误。”
方主事皱眉:“我不太相信数典会有错误。”
俞星城却不回答,她一双小脚,却没让人扶,提着裙摆,踏过碎裂的水泥板与钢架,往深处走去。她注意到,其中一根钢顶梁,竟然是断成两截,砸在废墟中。
这可是钢,就算是无法承重,应该也是剪力墙倒塌,而不是钢梁啊。
俞星城顾不上手上沾的灰土,从水泥板斜坡滑下来,站在那钢梁处,摸了摸断口。
不是什么鬼神乱力给弄断的,这断面有凹凸,显然是因为钢铁太脆,再加上突然降温,所以才断裂的。
俞星城转头问方主事:“之前,妖魔毁坏会馆后,我们重做图纸,钢梁也是那时候重新订货的吧。”
方主事也跳下来,抚摸着钢梁:“这一组是新货。因为当时还有一批旧型钢梁放在仓库中,所以新图纸是轻型新钢梁,和旧型钢混用的。”
俞星城手比划了一下:“不对,我们当时图纸上显示的新钢梁的腹板厚度是一寸三分,这根本不到,也就一寸一。而且这钢材,绝对不达标……太脆了,怕是渗碳体结构不合格,去碳不够,磷、硫严重超标。”
方主事没听懂:“什么?”
俞星城还是懂一些材料学的常识。做钢有很多工艺,从降温速度,到拉拔盘条,还有去磷去硫降碳等等。不论是对于大明,还是许多国家而言,大型钢铁还不是个能够特别普及的东西,因此由铁便钢的工艺就仍然很昂贵。
显然,制作新钢梁的厂子,为了节省成本,也节省了工艺。
她手搭在钢梁上,而后开始默默放电。她明显能感觉到发热和电阻,钢铁碳比越高电阻越大,而且她如果细细控制电流,甚至能感觉到材料和她往日用的钢刀的不同。
俞星城放开手:“简单来说,就是铸钢的厂子偷懒了。这只是个半成品,看起来跟旧梁架一样,但实际就是稍微加工过一点,不会生锈的白口铸铁,压根不能算钢,本应该正火后球化退火,再加上轻度拉拔、高温再结晶退火等等的工序,全都被人省略了。”
她看方主事没太懂,解释道:“我们的营造手册上记录的钢材的承重和韧度,都是核算其他结构必须要用的基础数值。这钢材不合格,我们算的也是假数字,核算等于白算了。”
方主事是个搞数字的,他大概懂了,惊愕道:“难道没人彻查吗!如果类似白口铸铁,那天一冷,岂不是承重不了多少就要断开。就算是外形材质上做的像,但他们难道没有仔细验收么?”
俞星城拽了一下他袖子:“方主事先不要声张。您是南直隶人么?”
方主事摇头:“我是冀州人。”
这些钢材一般来说都是南直隶附近钢厂制作的,方主事是个北方人,而且他还是设计院的,看来他跟这些钢材有关系的可能性极低了。
俞星城压低声音道:“我相信,这么大的工程,肯定会有数位监工。这样的材料能混进来,一是做的很像是钢,二就是必定也有人给走后门了。方主事,我觉得这事儿不好随意上报。”
方主事瞪大眼睛,望了她半天,才明白过来:“你是说,咱们的上峰里,说不定有人就跟这笔钢材有关?我记得这些钢材入库时,都要求有铸厂、出货日的铸字,让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