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白薇换上了干净的衬裙,钻进柔软的被窝。
她仰躺着,将左手举至眼前。手背上有两个结了痂的小口子,看上去像某种动物的牙印。这是那夜在瓦多佛庄园的小树林里被咬的。彼时诺兰捂住了她的耳朵,阻断了她的视线,但她依然知道来袭的是一群吸血蝠。
她摩挲着手背上的痂印,困意阵阵袭来。
这半月来她一直没睡过安稳觉,今夜躺在这张陌生的小床上,她竟意外地感到安心。窗外不再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空气里不再有潮湿的泥土腥咸之气,她不必担心一觉醒来又身在哪个泥泞的街角,也不必担心睁眼便灰飞烟灭。日复一日的飘荡,比死亡带给她的恐惧更甚。
枕头干燥而绵软,窗外吹进来的夜风轻柔又温和。
白薇的眼皮仿佛灌了铅,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十四岁的冬天。
那天,她登上了那辆鎏金三叶藤马车。马车里飘着浓郁的熏香,那香味甜得发腻,像泡了水的罂粟混合着玫瑰干。她局促地坐上了天鹅绒坐垫,这足够容纳六个人的马车独独坐了她一人。
白薇透过车窗往外看去,见贝拉夫人站在马车边,正和一位马车夫模样的人说话。女人红唇似火,身段袅娜,时而掩唇娇笑,时而将眼角的余光往马车上瞟去。那带笑的余光里蕴了几分讥诮,以及白薇看不懂的意味深长。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雨沫从车窗缝飘了进来,蒙上了白薇的眼。视线越来越模糊,她看到贝拉夫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瓦多佛庄园越来越远。她依稀认出了莲夫人生前住着的那栋小楼。挨着小楼的窗子是开着的,不知那扇窗子后有没有她的小弟弟。
马车驶离了白薇生活了十四年的庄园,载着她驶进了噩梦。
一路颠簸,白薇于傍晚时分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幢十三世纪的哥特式古堡,坐落在荒郊,四面环绕着黑色的铁栏杆。马车从铁门驶入,穿过荒芜的花园,最后停在了城堡的正门前。
白薇下了马车,由侍从领着走进了城堡。
城堡内部比外头还要昏暗,大块大块的窗帘布垂下来,将本就微弱的光阻挡在外。大厅不燃灯,只有楼上的房间从门缝里泄了一丝光,才让这偌大的厅堂不至于漆黑一片。
白薇适应了好一会才能看清城堡内的样子。她眯了眯眼,好似看到通往二楼的阶梯上有一团什么东西。她下意识走近几步,凑了过去。这一看令她浑身汗毛倒竖。
铺着厚绒地毯的阶梯上,躺着一位死去的少女。
少女尚有余温,花朵一般的脸上凝固着放肆的笑容,似乎死前一刻正登极乐。她的脖颈处渗出了大股大股的血。鲜血染红了她的衬裙,浸湿了她身下的地毯。
白薇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却见领路的侍从正站在她身后。他面容平静,好似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白薇心下一凉,隐约明白了贝拉夫人最后那抹笑容的含义。
正在这时,厚厚的地毯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从二楼拾级而下。
白薇抬头,便见一个青年人背着光向她走来。他个子极高,肩膀宽阔,整个人劲瘦而有力。在这样寒冷的冬夜,他只穿着薄薄的亚麻衬衫,衬衫的前襟敞开,露出了大片胸膛,以及胸膛上尚未干涸的血迹。
白薇的小腿肚子一颤。她咽了咽唾沫,抬眸看向走来的男人。她知道,这个人一定极度危险,但她也知道,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停在了白薇面前。他似乎很满意她此刻的镇定,于是伸手抚上了她的颈侧,微摩挲了几下。
白薇觉得脖子一疼。她低头看去,原来弄疼了她脖子的是一枚嵌在戒指上的鸽血红宝石。
“你的眼睛真漂亮,像暗夜里的星辰。”
这是费舍尔对白薇说的第一句话。
有风吹动了窗帘,城堡外的照明灯漏了一丝光到了室内,让白薇看清了那人的脸。那漂亮的,苍白的,叫人无法描述出的容貌,以及那双让人看了一次就不会忘记的,血红色的眼。
突然天旋地转,光影交织。城堡,费舍尔,死在静夜里的女孩,甜腻的车厢,统统不见了。
白薇尖叫着从床上弹起。
眼前是一方小小的卧室,深夜静谧,夜风温柔。白薇喘着粗气,双手捂住了汗津津的脸。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哪怕她有了新的躯体,新的生命,他也不肯放过她。
衬裙已经汗湿,粘在身上黏糊糊的。白薇掀开被子,准备换一条新的衬裙,突然她动作一顿,警觉地望向窗外。
窗外静悄悄的。从半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头的夜色,以及一只巨大的眼睛。
白薇揪紧了被褥,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刻意。那只眼睛比整个窗口都要大,半开的窗子只能显露出它的半颗眼珠子。深色的眼珠在夜色的掩护下,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
白薇不动声色地下了地,往柜子处走去。就在她要打开柜子时,她左手一错,迅速拧开门把跑出了房间,并在离开的房间的瞬间反手关上了门。
她背靠着房门平复情绪,未料眼前的景象令她一愣。夜里熄了灯,小楼四面却有光。这些光不来自壁灯,而来自墙壁上镶嵌的夜光石。每隔五步便有一颗夜光石,墙面上的镜子倒映出夜光石,使得夜光石的数量翻了倍,蓝莹莹的光照亮了整栋楼。
白薇往楼下大厅望去,厅内的鸟巢静悄悄的,黑莓应该已睡熟。她想了想,继而顺着二楼的走道往前走。黑莓说过,诺兰也住在这一层。窗外的眼睛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鸟居?她直觉有必要将此告知诺兰。
然而下一秒她又犹豫了,诺兰值得信任吗?如果那只眼睛就是他的手笔呢?
这个念头一起,她便觉得整个人泄了力。她从未觉得如此疲惫,像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到不了终点又回不到。
怎么办呢?
离开鸟居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窜起,可下一秒又被她否决。她走出了这幢房子,又该去哪里?鸟居甚至是dú • lì于多伦的一个未知空间,门外的世界是她所不能想象的。
她坐在了楼道的地板上,茫然又无措。她仰着头,后脑勺抵着护栏,望向小楼的穹顶。
穹顶外,繁星漫天。
满天星辉璀璨却照不到她这一处角落。
怔然中,她左手侧的房门开了,有光从门内洒出,光中站着诺兰。他穿着睡袍,披散着头发,正向她看来。
“怎么坐在地上?”诺兰问。
白薇不答。这会是一个很长的回答,她不知从何说起。
“诺兰,”好半天,她开了口,“我的房间外有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