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轻敲甬钟试音,皱了皱眉头。王府编钟的铸工出神入化,造型雄浑,厚薄得当,音域宽广。只是一年用不上几次,难免在旋宫转调时有些偏差。这个编钟群六十多枚钟一半出自他和徐渭熊之手,对钟声质感最有灵犀,若要说徐凤年游手好闲,肯定不冤枉这位出身一等王侯门第的世子殿下。造钟这种活儿,可比牵恶狗携恶奴上街调戏良家妇女要更耗时耗神,以后难道真去做钟匠?不光是编钟,徐凤年对笙也有研究,跟着无所不通的二姐将十三十七簧改良到了二十四三十六簧,如雏凤清鸣一般。
徐凤年弯腰伸指弹钟,钟声悠扬浑厚,等声响弱去,轻声道:“出来吧。”
一箭双雕。
楼上走下来一天都待在上面吹竽的鱼幼薇。冬至以后,本就是黄钟律闲音竽的好日子。
她披着一袭雪白狐裘,不染尘埃,亭亭玉立。
门外走进李子小姑娘,她一直蹑手蹑脚偷跟着世子殿下来到要楚乐、蜀乐齐俯首的乐坊。
她勉强能算邻家女初长成的清新模样,可在美婢如云的北凉王府,实在不出彩。仅是那些被世子殿下当玩物豢养起来的舞女歌姬,便能把她比下去。所幸小姑娘还没到自觉投入争风吃醋的年龄,光想着做那逍遥江湖的女侠,懵懵懂懂哪里知道争芳斗艳。
小姑娘嘿嘿笑着蹦跳到徐凤年身边,好奇地抚摸着大钟,一脸崇拜道:“徐凤年,你还懂这个啊?”
徐凤年笑道:“懂一些。”
小姑娘遗憾道:“我就差远了,从小被我娘说五音不全,比家里那些和尚念经还难听。”
徐凤年打趣道:“教你吹口哨的时候已经领教过了。”
小姑娘抬脚去踩徐凤年,被躲掉,心有不甘的小姑娘开始追杀世子殿下。
站在楼梯口的鱼幼薇轻轻感慨:“这小姑娘胆子真大。”
打闹了会儿,徐凤年看到青鸟站在门口,脸色不太自然。
徐凤年心中一动,用手按住小姑娘的脑袋,另一只手指了指鱼幼薇,笑道:“李子,你先跟这位鱼姐姐玩,我得去接个人。”
小姑娘哦了一声。
徐凤年在门口转身望向鱼幼薇,吩咐道:“你照顾下李子,对了,这两天需要你舞剑。”
鱼幼薇皱眉,终归还是没有拒绝。
徐凤年飞奔到梧桐苑,拿起两盒棋子,朝湖跑去。
只见一女子牵马而行。
身后王府管家仆役个个都大气不敢喘,老鼠见着猫一般战战兢兢。
徐凤年小跑过去,丢了个眼神,一群噤若寒蝉的仆人如获大赦,顿时作鸟兽散。
徐凤年笑脸谄媚道:“二姐,累不累,饿不饿?”
被世子殿下溜须拍马的女子瞥了一眼徐凤年腰间的绣冬刀,眼神更冷,没有作声。
徐凤年并不气馁,小心翼翼陪在她身侧,道:“二姐,我在武当山上给你刻了一副棋子,按照你的十九道,三百六十一颗,你瞧瞧?”
在王府,下人们都知道大郡主徐脂虎惧怕大柱国,大柱国怕世子殿下,而徐凤年又怕徐渭熊,一物降一物,到了二郡主这里似乎就不再怕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身为女子都敢在北凉战阵上提剑shā • rén,王府上下就没谁不对这位城府韬略俱是超人一等的她感到毛骨悚然的。那姜泥算是有骨气硬气的女婢了,一样被徐渭熊丢到井底三日三夜,拉出井的时候,原本那么水灵的一个姑娘,就跟没了生魂的厉鬼一般。
徐渭熊看也不看棋盒棋子,默然前行。
徐凤年委屈喊了声“姐”。
“我是你姐?”徐渭熊冷声说道。
徐凤年脚步不停,嘀咕道:“我练个刀,至于这么跟我闹吗?三年多没见,都没笑脸了。”
徐渭熊悍然出手。
暮色中,一条光华暴涨。
徐凤年左手手背一阵抽痛,棋盒脱手,一整盒一百八十颗白色棋子在空中下坠,溅落起一百多朵水花,当真是天女散花。
徐渭熊继续前行,不理睬呆立当场的世子殿下,她只是面无表情道:“我瞧见了。”
只剩下一盒黑棋的徐凤年望着二姐的身影远去,久久才叹息一声。
第二日,徐凤年去洛图院看望徐渭熊,二姐闭门不见。
第三日,二姐的人总算是见到了,这还是徐凤年翻墙爬楼的功劳。
她卧榻单手捧一本不为当下士子推崇的《考工纪》,对徐凤年视而不见。
徐凤年嬉皮笑脸想要去榻上躺着,徐渭熊身畔古剑铿锵出鞘半寸。
徐凤年无奈道:“二姐,什么时候能消气?”
她轻轻道:“我马上就要回学宫,见不到你,自然不生气。”
徐凤年愣了愣,问道:“你不在家里过年?不等徐骁回来?”
徐渭熊只是轻轻翻了一页。
徐凤年默不作声。
从晌午坐到黄昏,徐凤年放下孤零零一只棋盒,落寞离开干净素洁如同一个雪洞的洛图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