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近距离的绞杀已经完全类似贴身肉搏,即便是精制北凉弓弩射程更远,并无优势可言,不妨碍楼船上库藏箭矢六千的黄头郎抛洒出阵阵箭雨。只是一拨箭矢过后,对方北凉轻骑损伤无几,这边倒被精准射杀了数十人,楼船上所有人都可清楚感受到北凉弓弩射在船身带来的通透撼动。这与楼船上众人预料中的己方凭借数量压制对方到不敢喘气的画面截然相反。
“那家伙倒是不怕死,只是提刀挑箭。”青州蜀间郡郡守的次子啧啧称奇道。
物以类聚,能与韦玮这条恶蛟称兄道弟的家伙,都不是善茬,更不是一般富贵家族出身。在座任何一位随手翻一翻族谱,谁找不出几个名垂青史的老祖宗?千年以来,皇帝宝座轮流坐,长则四百年,短则数年,你方唱罢我登场。
唯有一样东西不变,那就是世族门阀,春秋国战中立不世之功的徐骁最为人诟病的是屠兵百万?错了,能骂大柱国的人物都不会纠缠这个去骂人屠的不仁,而是痛心疾首于春秋国战后无贵族,十个传承数十世的豪阀毁去了大半,读书种子没了,道德礼仪断了,这才是徐人屠的大不义。对那帮自以为担当天下一个“礼”字重任的老夫子来说,这才是徐骁百死不抵的滔天大罪。西垒壁后无士子,这一句话,惹了多少后辈读书人戚戚然?又有多少亡国臣子掬了多少把辛酸泪,临死都在大骂徐骁不义?
可惜骂人不能shā • rén。
所以世子殿下徐凤年很难相信所谓的忠义,他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有,但盲信不得,真正可以依赖的,唯有手中刀。试想徐骁饱读诗书,张口闭口仁义道德,还能有今日三十万铁骑的人心所向?赵长陵、李义山之流已是无双国士,为何愿意为一介匹夫、白丁出身的徐骁出谋划策?上阴学宫皱着眉头接纳二姐做稷下学士,只是因为徐渭熊惊才绝艳?徐凤年立于船头,有箭矢飞来,一刀挑去,无人暗箭,便观战,这场敌我双方总计才六百人的小规模水战,算不得鏖战,李义山一直不以常理教他学问,若是只许管中窥豹,为何不能举一反三,见微知著?
青州四万水师,朝中青党极力吹捧的水上雄师,放话说可与广陵水师一战,不过一只绣花枕头而已,这绣花偏偏还难看。委实无趣,徐凤年心想经此一役,会不会替它提前敲响几声丧钟?
韦玮怒目望向徐凤年,对父亲治下的水师怒其不争,更对徐凤年生出无穷恨意,其间夹杂有一丝不敢承认的畏惧,这名北凉王世子若真的世袭罔替,穿上一身五爪蟒袍,身后就不止是一百北凉士卒,而是那三十万铁骑,父亲这条一湖龙王该如何自处?不说以后,若这场阵仗败了,整座青州定然民意沸腾,以及那些个眯眼细看各家密信的青党大佬们才可怕,青党不内斗,可处置无用弃子的手法,却异常果决!
徐凤年对宁峨眉笑言道:“宁将军,借我一杆短戟。”
宁峨眉此时已然是无所事事,两军弓弩对射,黄头郎竟然完败,软弱无力的一拨箭雨过后便胆怯退缩,虚张声势的孬种!宁峨眉卜字铁戟连折两根拍竿,端的是战场陷阵的万人敌勇将,听闻殿下要求,从背囊中恭敬抽出一杆短戟。
右手握绣冬的徐凤年左手接过短戟,一掷而出,直冲楼船三楼窗口,去势汹汹。韦玮敢明目张胆射箭,徐凤年便敢以箭矢射靖安王世子,更敢用短戟吓得他们三条腿一起发抖。
短戟刺入窗口,偷看战局的郡守次子躲得快,只是脸颊被划出一道血槽,短戟钉入天花板。
那帮本来拿着北凉王世子谈天说地的青州千金终于开始切身体会到战事近在咫尺,脸色苍白,尤其听那蜀间郡太守次子捂着脸哀嚎,简直就是死了爹娘一般撕心裂肺,若没有人搀扶,恐怕早就要满地打滚了。
已到了绝境的韦玮狞笑道:“去让另外一艘楼船去撞,撞死这帮不长眼的北凉蛮子!”
这艘黄龙的楼船将军正要领命离去,韦玮放低声音道:“记住,先撞其余两船。”
楼船将军愣了一下,猛然醒悟,松了口气,心中直呼万幸。若真撞死了那名气焰嚣张的北凉公子哥,以其身份,他这种小小楼船将军能有好果子吃?自己这种不起眼的替罪羊,拎出去一百只都不够宰啊!
船舱被这么一闹,混乱至极,靖安王世子手指敲了敲桌面,替他挡住半截箭矢的王府扈从躬身接近,世子殿下只说了一个字。
“杀。”
无须自小在襄樊城中长大的世子殿下如何叮嘱,高手扈从就知道该如何把事情做得安逸稳妥了。
船舱中,恶蛟韦玮与徐凤年结仇最大,依旧是不敢以黄龙撞徐凤年所在的船只,而与徐凤年头回相见看似并无深仇大恨的世子却要决然shā • rén。那些名媛小姐更有意思,被刺入船舱的短戟吓得不轻,反而对指挥军卒如同驱使家奴一般天经地义的北凉王世子更加心生爱慕,青州女子重功利心而轻仁义,可谓一语中的。如此人以群分的一舱人,表面和睦,如何成大事?
青党如今凭借权术侥幸执政治国,能持久几年?可有明眼人瞧出其中端倪?有利则聚,无利则散,与蛇鼠何异?朝中一言九鼎力压文武的张首辅对青党从来都是言语拉拢却不肯真正分以大任,大概因此?
姜泥不知为何在船舱内看书总心不在焉,李老头儿坐在一旁脱了靴子抠脚丫,手指在脚趾间来回摩挲,再放到鼻尖闻一闻,嘴馋了,还要丢颗花生米进嘴,这等高人风范实在是高到不能再高了。
老剑神看姜丫头的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想了想,笑道:“想看这水战?想看的话,老夫可以护着你出去,别说几百支箭,便是上万箭矢如雨泼来,老夫照样保管你安然无恙。”
姜泥一板一眼问道:“当真?”
李淳罡嘿嘿一笑,“稍稍说大了,万箭齐发,除非是如齐玄帧巅峰时的那般神仙本事才能毫发无损,以老夫目前天象境的雕虫小技,还差了些火候。不过一切皆是因为老夫手中无剑,不怕你这丫头笑话。”
姜泥追问道:“你这样的用剑高手,做不到手中无剑自有千万剑?”
老剑神这回出奇没有论剑素来的自吹自夸,只是轻声道:“可以是可以,但真有一剑在手,心境终究大不同,哪天你学剑大成,便会明白,否则老夫说破嘴皮,你也不理解。”
姜泥哦了一声,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