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彻夜密谈,临近尾声,徐骁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徐凤年后移了一下,靠着墙壁,总算止住鲜血涌出的势头,抬臂拿袖子随意擦了擦嘴,苦笑道:“当时一时冲动,对姑娘有所不敬,见谅则个。”
黄宝妆摇了摇头,指了指徐凤年的脸,继续比画手势,“你的面具破了。”
先前在雁回关墙根下蹲着换上一张舒羞精心制造的易容面具,与那个她一战后,已经破碎七八分。徐凤年仔细地一点一点撕去,在她帮着指指点点下,逐渐露出本来的面容,略显苍白。
徐凤年伸出一只手,她以为他要自己搀扶,也伸出手,却一下子被他拉入怀中。
手足无措的黄宝妆娇躯僵硬。
徐凤年轻声笑道:“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喜欢我。我也没说喜欢你啊,不过就是吐了这么多血,好歹把老本挣回来,亏本买卖,我不做的。”
精疲力尽的世子殿下闭上眼睛。
记得徐骁说过,年轻时候第一次遇到媳妇,就被打了个半死不活。
黄宝妆年幼便被师父带入北莽百姓心中的仙府,纤细肩膀早早被压下太多重担,以后除了练剑下棋就再无事可做,单薄如一张世间质地最佳的白宣。棋剑乐府将她看得太重,由不得任何人私自去在这张宣纸上写下一撇一捺。从稚童长成少女,几乎便是只与师父和两位府主寥寥几人接触,她曾无数次站在高耸楼阁上踮着脚尖,遥遥俯视那些与她无关的欢声笑语,充满好奇和憧憬。
黄宝妆十岁以后开始知道另一个自己,十六岁在青山中横空出世,这个她强大到棋剑乐府不得不让一位大师祖时刻盯着自己,她就像脚踩西瓜皮能滑到哪里是哪里。二十岁以后,师父已经不在世,除了铜人师祖,就只有洪师兄会时不时来找她下棋,两个臭棋篓子,棋府府主看过棋局后,就再不愿意在一旁观战。黄宝妆知道自己除了那个她的存在和练剑两样外,几乎一无是处,下棋糟糕,识字不多。她一直很羡慕宗门里师兄师姐们的腹有诗书气出口成华章,入雁门关前东仙师兄吴妙哉就与西湖师兄打赌谁能一字不差读顺《佛龛记》,因此当她登上城头看到这个背影,听着他读得朗朗上口,便在心底很敬佩他的博学。
师父,两位府主,铜人师祖,洪师兄,加上她共计六人,不过如果世子殿下知道自己仅是在比一只手略多的人数里,还排倒数第三的真相,一定会觉得这种博学的称赞也太没诚意了。
徐凤年见四下无人,从怀中掏出一沓纤薄如蝉翼的面皮,小心翼翼剥下其中一张,往自己脸上贴去,五官每一个细节,都用手指缓慢推移过去。黄宝妆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别看就是拿面具往脸上一拍,其实这是个不输绣花的细致活,徐凤年的精气神折损严重,生怕露出破绽,正要跟她说上一声看哪里不妥,她已经心有灵犀地伸出青葱,缓慢轻柔地替他抹平一些细微瑕疵。
面皮共有六张,舒羞挑灯夜战了两旬时间。世子殿下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反正那段时间双胸如春笋倒扣的舒大娘,一得闲就来抚摸他的面孔,每次一摸就是几炷香的漫长工夫,天晓得她有没有心存揩油的念头,几次世子殿下胸口或者手臂都清晰感受到她两粒樱桃尖儿都挺立起来,心猿意马得一塌糊涂,不愧是上了岁数的熟透女子,春天一到就跟花猫一样耐不住寂寞。
徐凤年趁黄宝妆帮忙的空隙,见她双眼满是有趣和惊奇,就笑着解释道:“这是一位出身南疆巫门的易容大家打造的,她说这易容术有五层境界,落子,通气,生根,入神,投胎。落子只是最粗劣的易容,也就蒙蔽眼力不佳的常人;通气才算登堂入室;若能生根,就不易看破;入神的话,不光是相貌,整个人戴上面具后连神态都会改变;至于投胎,她也自称只是听说。要知道有面由心生这个说法,换上这种面皮,就等于改了局部根骨,可能连命运都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化。她帮我制造了六张,其中通气和入神各一张,生根四张,你手头这张是落子,刚才破损的是一张生根。这个说法,你们棋剑乐府应该比较能理解深意。”
徐凤年站起身,黄宝妆赶忙跟着站起,往后退了几步。徐凤年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离开前轻声道:“你我二人就当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对谁都不要说起。”
不料黄宝妆摇了摇头,徐凤年讶异问道:“你要如实禀报给棋剑乐府?”
她点了点头。
徐凤年眉头紧皱,天人交战,若眼前女子只是棋剑乐府的嫡传弟子,先不说辣手摧花正确与否,将其击杀是最稳妥的做法。但她口衔骊珠身世神秘,杀了她就等于放出一尊无可匹敌到不是天字号也是地字号的大魔头,与自杀无异。可绑架她的话,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她注定是棋剑乐府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分量恐怕只在洪敬岩之下,带走她就等于在棋剑乐府屁股上捅了一刀还在那里喊“来追我啊,来追我啊”,棋剑乐府实力雄厚,高高在上,不追你追谁?打杀也不是,绑架封嘴也不是,就这么放了?
徐凤年抚额沉思,这娘们儿瞧着挺和气的,当时被贴住心口要挟,第一时间还是让自己逃命,怎么到头来还是个钻牛角尖就不出来的角色,半点圆通都不懂。徐凤年重重叹息一声,得了,看来是板上钉钉要擦不干净屁股了。反正当时为了不给鱼龙帮惹麻烦,自己画蛇添足地向鹰钩鼻老者要了本《公羊传》,去打消棋剑乐府以外江湖客疑虑的同时,也意味着只要王维学心细,就等于揽祸上身。虱子多了不怕咬,到了留下城与鱼龙帮分别后,反正也要大闹起来,你们棋剑乐府爱怎么来就怎么来,老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黄宝妆犹豫了一下,用一根青葱手指比画道:“我只说见过你,让我吐出骊珠,但不说你姓名,不说你佩刀,不说你有面具。”
徐凤年愣了一下,满脸灿烂笑意,上前两步,摊开双臂似乎想要来一个离别拥抱。黄宝妆红着脸往后退了不多不少也是两步,胭脂粉堆里长大的徐凤年会就此罢手?他继续厚着脸皮向前踏出两步,脸上还多了一抹看似真诚到发自肺腑的可怜无辜,那位棋剑乐府的山渐青羞涩更浓,脸颊如桃花,退了一步。两步到一步,咱们花丛老手的世子殿下会不知晓其中玄妙?当那些年无数黄金白银珠宝绫罗都是白送的?他一把抱住这个不是喜欢自己只是不擅长拒绝的女子,在她紫檀木簪绾起的青丝旁使劲嗅了嗅,促狭笑道:“以后我有机会就去棋剑乐府找你,你要是觉得被我抱了很吃亏,到时候回抱我一下。”
终于舍得松开黄宝妆,不知道是口衔骊珠的关系,还是她龙妃相天赋使然,她的身体夏日沁凉如泉,冬天温暖如玉。徐凤年从她身侧纵步踏出,故意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单手在城墙上一撑,跃下城头,离开雁回关向荒漠疾行。
黄宝妆呆呆站在城头,怔怔出神。暮色渐浓,她曾听游遍天下的师父说过,雁回关有南雁北归,口衔芦叶而过。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海市蜃楼的奇景,她这次出行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跟府主求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