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两侧狭长阴暗谓之避弄的甬道时,魏丰咳嗽了一声。黄花豆蔻时经过精心调教被高价卖入魏府的婢女连忙缓了缓步伐,娇柔回头一瞥,果然见老爷一脸沉思,她乖巧地小碎步悠悠前行。久经商场宦海无数风浪的魏丰趁这段时间好好权衡了一番,根据秋水略显支离破碎的说法,徐公子去了趟背负牛角弓老人的屋子,没多久便出了这桩命案,似乎与鱼龙帮那个叫刘妮蓉的女子还起了冲突。
魏丰揉了揉太阳穴,离尸体所在的屋子近了,示意秋水留在过廊,他才加紧步子,一脸忧心忡忡地走入屋子。魏丰第一时间并未出声训斥那名远道而来的“侄子”,而是闩上门,见到年轻人shā • rén以后云淡风轻,他从心底将其高看了几分。纨绔子弟在自家院子里棒杀了谁,这种无法无天的镇定上不得台面,在别人家里惹下祸事,要么是城府可怕,要么是有所凭仗,不管如何,魏丰都觉得是件好事,心想齐老兄弟膝下无子,倒是有个值得雕琢的远房侄子,难怪这次生意会由这么个年轻小伙子牵头,三万两的买卖,真的不小了。
魏丰顿时静下心,搬了张椅子坐下,没有流露出半点焦躁,问道:“需要魏老叔做什么?”
徐凤年本来已经想好一套可以自圆其说的措辞,即便称不上滴水不漏,也足以暂时应付魏丰这般的老狐狸,当然前提是刘妮蓉别失心疯一般胡乱搅局。可他怎么都没想到魏丰什么都不多问,这让徐凤年始料不及。之所以敢第一时间告知魏丰,在于他假借陵州将种子弟的敏感身份,笃定魏丰不敢去官衙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只要魏丰以为能够魏府事魏府了,那就有的谈。看到这位侄子的脸色眼神,魏丰伸手拿过一只江南道那边运来的瓷杯,倒了杯凉茶,微笑道:“徐侄儿,与你说实话吧,别说是鱼龙帮这种小帮派的一名客卿,便是帮主的孙女刘妮蓉,只要是在魏老叔家里,你爱怎么来就怎么来。咋的,陵州官府还敢来留下城抓我,还是说鱼龙帮敢去兵器监军将军府闹事?魏老叔就算借鱼龙帮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们敢吗?徐侄儿,老叔与齐老兄弟是过命的交情,并非嘴皮子上的客气话。biǎo • zǐ无情戏子无义,商贾看钱士子重名,老话说得不错,可也没说老叔这帮做买卖的家伙就完全不看重情分了。”
见那侄儿起身又要作揖致敬,魏丰瞪了一眼,笑骂道:“侄儿,你这习气是跟陵州士族学来的吧,以后若想在陵州、北莽来回闯出功业,这份书生迂腐头一个要不得,你再作揖试试看?看老叔不把你小子撵出府去!到了北莽这边,入乡随俗,你还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更讨喜,本来老叔想让下人带你好好在留下城风花雪月一番,哼,甭想了,这两天就待在老叔身边,在一旁看着如何做成生意,好好磨去你的棱角。齐老兄弟一身江湖义气,魏老叔舞刀弄枪,比齐老哥差远了,但是别的本事没有,还懂些能换真金白银的人情世故。”
徐凤年举起杯,苦笑道:“魏叔,侄儿以茶代酒,走一个?”
魏丰欣慰道:“这还凑合。”
喝了茶,徐凤年起身给魏丰倒了一杯,落座后缓缓说道:“魏叔,今天这事小侄还是要跟您老敞开了说,否则不得劲儿。将军的大公子一直对鱼龙帮和刘妮蓉有觊觎之心,有意纳她做妾,原本这次生意,以鱼龙帮在陵州都无法名列前茅的实力,根本争不到手,不过大公子既然有了私心,也就不可以常理来定。随行北莽的肖锵副帮主有个儿子叫肖凌,与刘妮蓉青梅竹马,有消息说肖锵返回陵州金盆洗手时,会顺势提出让肖凌与刘妮蓉定下姻亲,大公子岂会让肖家父子遂了心愿?所以出倒马关后,小侄略有武艺,按照大公子的嘱咐,侥幸袭杀了肖锵,然后嫁祸给几股马贼,不承想被客卿公孙杨瞧出了蛛丝马迹,扬言要告知刘妮蓉和鱼龙帮,这才不得已撕破脸皮,粗糙设了个局,只与刘妮蓉说这公孙杨是春秋遗民,暗中与北莽勾结,如此一来,才勉强镇住了心眼简单的刘妮蓉。魏叔,这其中是否有纰漏,您老帮着谋划谋划?若是坏了大公子的布局,侄儿就算带了银子回去,以后也不要奢望能在将军府出人头地了。想必魏叔也知道,二公子虽说是庶出,却才思敏捷,在陵州士林已是小有建树,故而母子二人颇为得宠。二公子三番两次故意拉拢,已经让大公子心生不满,这一次北莽之行既是侄儿的机遇,也是危机。成了,一切好说;不成,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魏丰眼中露出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激赏,笑着点了点头,捋了捋胡须,分明坐在死人边上,仍是慢悠悠道:“侄儿在小事上能够步步为营,大事上眼光也不短浅,不错不错,是可造之才。”
徐凤年放低了声音赧颜道:“侄儿出门前,曾厚着脸皮想要与家叔讨要一封家信,让他跟魏叔叔说上几句好话,只不过饭桌上婶子才起了个头,就被叔叔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是男儿成家立业,万事要自己双手双脚,求人情施舍算个屁的本事。好在婶子一拍碗说明天自己下厨去,家叔才没继续骂我。”
魏丰哈哈大笑,手指悬空点了点徐凤年,老狐狸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坦透彻,然后唏嘘感慨道:“的确是齐老哥和老嫂子的脾气,魏老叔年轻落魄时,可是足足蹭了三年饭食哪,老嫂子虽然偶有怨言,那也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希冀着我能有出息,不是小气那一碗碗来之不易的米饭,也不是坏心眼,瞧不起我什么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魏老叔没这份境界,但三年活命的大恩,魏老叔再没心没肺,也不敢忘却。这些年魏老叔也算有了一份大家业,可齐老哥和老嫂子一封信都不曾寄来,生怕有事相求便减了当年的情分,老哥老嫂子心善,何尝不是心狠哪。都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一大把年纪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一觉睡去就醒不来,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如今你这侄儿到了魏叔家里,好好好!没有家书胜过千言万语。”
徐凤年轻声道:“魏叔,找块风水中上的地,厚葬了这名鱼龙帮客卿,可有麻烦?”
魏丰大袖一挥道:“不值一提的小事。不过魏叔打开天窗说亮话,相比与兵器监军可有可无的交情,魏叔要更看重与齐老哥的情分,所以刘妮蓉那边,一时关系僵硬不打紧,但切不可始终冷落,以后若是她入了将军府做妾,一朝得宠,须知女子枕头吹阴风,能耐比什么都大,侄儿你一个不小心,就成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种事情前车之鉴多不胜数,不得不防。要魏老叔来说,侄儿你相貌才智都是上上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使些手段,拢住刘妮蓉的芳心,她若在将军府如鱼得水,你就算有了另外一座靠山,富贵险中求,只要不污了她的身子,相信以侄儿的谨慎,火中取栗不是难事。古往今来,成大事者,身边身后少不得几个红颜知己!”
徐凤年一脸讶异,魏丰笑眯眯道:“如果离开留下城前,侄儿能与今日还是恨死你的刘妮蓉眉来眼去,魏叔叔许诺给你小子八千两银子,就当作你在将军府内外经营人脉的开销。”
徐凤年厚着脸皮讨价还价道:“魏叔,侄儿是见钱眼开的无赖脾性,要不凑个整数,一万两?”
魏丰不怒反喜,开怀笑道:“好一个狮子大开口,魏叔喜欢,答应了!”
徐凤年笑脸灿烂,魏丰起身笑容玩味道:“府上秋水、春弄两个丫鬟都很干净清白,北莽这边有养马一说,此马非彼马,大多是从离阳王朝江南精心挑选、重金购来的年幼女子,教以琴棋书画诗茶酒,几年以后十个美人坯子中真正成才的,不过三四。这对婢女也算是其中佼佼者,若是放在府外,得有五十金的行情价格。侄儿喜欢就送你了,留在魏府用处不大,你带回陵州也好,与那些附庸风雅的书生士子笼络交好,有了这对伶俐璧人的话,事半功倍。”
倍感意外的徐凤年连忙笑道:“谢过魏叔割爱。”
魏丰走到房门口,轻声道:“老叔会找机会让丫鬟秋水去刘妮蓉身前递一些话,说魏府已经按照侄儿的意思厚葬了这名客卿,由旁人传话入耳,比你亲自解释要来得更有诚意。放心,秋水有一颗玲珑心肝,那刘妮蓉阅历浅薄,看不出破绽。”
徐凤年赞叹道:“魏叔算无遗策,侄儿受教了。”
“亏得犟脾气的齐老哥能有你这么个嘴甜的好侄子,幸甚啊。”
魏丰摇头笑道,似乎记起什么,漫不经心问道:“侄儿对诗画懂得多不多,字写得如何?魏叔这些年随波逐流砸了大钱,买了百来样,多半是从流窜到北莽境内的春秋遗民手上低价劫来的。魏府上少有学问大的人物,魏叔怕走眼被行家笑话,不好意思示人。你小子如果懂些门道,就给老叔掌掌眼,万一真要捡了漏,老叔心情一好,少不得送你几幅。”
徐凤年搓了搓手,毛遂自荐道:“家叔这辈子吃了不识字的大亏,故而常年让侄儿用心读书博取功名,字写得不差,再者给大公子做帮闲多年,免不了沾光见到一些珍贵书画的鉴赏证伪,勉强有些眼力。魏叔不嫌弃的话,让侄儿瞧上一瞧,嘿,只怕到时候魏叔又要肉疼喽。”
魏丰一脸无奈叹息道:“早知道就不提这一壶。”
送魏丰出屋子,见到走廊尽头身姿婀娜的丫鬟秋水,徐凤年嘴角翘了翘,后者心思巧妙,约莫猜到自己已是这位公子的囊中之物,她俏脸一红,与老爷离开时,嫣然回眸,纤细腰肢幅度稍大地扭出了别样风情。
徐凤年回房坐下,脸上再没有半点笑意。一番详谈甚欢,若是刘妮蓉这种姑娘在场,估计只会觉得长辈慈祥晚辈乖巧,而其间硝烟弥漫的钩心斗角,是万万察觉不到的。当时说及家信,徐凤年说出口便知道有了算不上漏洞的小纰漏,因为根据将军府有关齐姓清客的资料显示,此人识字不多,绝无写信的可能。但世子殿下未尝没有试探魏老狐狸的念头,若是三言两语轻轻揭过,证明魏丰已经确信无疑自己的身份,已经信赖到了不在这种小马脚上吹毛求疵的地步。可若是按捺不住,就意味着魏丰心中仍有疑虑,果不其然,世子殿下才下了小套,老狐狸便在临行前以字画掌眼回过来不动声色地下了个大套,好在世子殿下绝不会在这条小阴沟里翻船。
而且魏丰的眼力不差,认准了这个侄子奇货可居,才大大方方又是给银子又是送丫鬟的,无非是想着以后徐凤年能在陵州平步青云,他的生意自然而然会得到丰厚回报。老狐狸若只是惦念当年兄弟情谊,肯定不至于出手豪迈到这个地步。
刘妮蓉这般初出茅庐的女子,如何能在这种不是豺狼横行便是狐狸扎堆的江湖里不受欺负?
徐凤年安静等着魏丰心腹来收尸,站在窗口,自言自语道:“江湖险恶,人情练达。公孙前辈,你若是活着,是不是觉得眼不见为净?你放心,如果本世子活着回到北凉,鱼龙帮会得到一些暗中的支持,如果死在北莽,你与那个小心眼的刘姑娘,也算报了大仇。我若不是世子殿下,以公孙前辈性情,大可以有一场忘年交。知道前辈绝不会出卖谁,加上当初那一囊子绿蚁酒,我也就不做那个刑讯逼供的恶人了,可若说知道了前辈与北莽的关系,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太过为难本世子了,相信前辈泉下有知,也会少骂几句。”
亲眼看着两名魏府嫡系扈从搬走如茶水一样渐凉的尸体,徐凤年返回屋中,看到刘妮蓉房门紧闭,心想真是难为这个耿直姑娘没有当场拼命了。
很奇怪,她的的确确是个内秀的出彩女子,但在世子殿下记忆中,最鲜明的印象不是倒马关客栈里的独力杀敌,也不是大漠黄沙里她一马当先的领路,而是她坐在山坡环膝而坐的发呆,以及她在雁回关井旁喝水前干裂渗血的嘴唇。
清明将至,怎么可以少了让行人断肠的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