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马车内,徐凤年和轩辕青锋相对盘膝而坐,中间搁放了一只托童梓良临时购置而来的楸木棋盘,墩子崭新。当下一味崇古贬今,精于手谈的风流名士要是没有几张被棋坛国手用过的棋盘,哪里好意思拿出来待客,因此就算这张棋盘材貌双全,也并不名贵。轩辕青锋对于弈棋只是外行,好在徐凤年也胡乱落子,二人斗了个旗鼓相当,要不然以轩辕青锋的执拗好胜心,早就没心情陪徐凤年下棋。轩辕青锋棋力平平,可胜在聪明和执着,每一次落子都斤斤计较,反复盘算,此时遇上瓶颈,也不急于落子,双指之间拈了一枚圆润黑子,望着棋盘问道:“徽山要是有一天过了朝廷的底线,被清算围剿,你会不会把我当作弃子?”
徐凤年斜靠着车壁,一只手摊放在冰凉棋盅上,“我说不会你也不信啊!”
轩辕青锋的思维羚羊挂角,说道:“你对那个李子姑娘是真好,我第一次看到你如此对待一个外人。”
徐凤年打趣道:“吃醋了?”
轩辕青锋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真是个刻薄到不讨任何人喜欢的娘们儿。
徐凤年安静等待她落子生根,缓缓说道:“你有没有很奇怪徐骁能够走到今天?他不过勉强二品的武力,春秋四大名将中就属他最寒碜,不光是陷阵战力,打败仗也数他次数最多。家世也不好,不说豪阀世族,甚至连小士族都称不上,也就是平平常常的庶族寒门。徐骁当年早早在两辽之地投军入伍,也是无奈之举。可就是这么个匹夫,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带兵打来打去,就给他打出了成就。我师父以前说过,徐骁当一名杂号校尉的时候,手底下不到一千号人马,打仗最卖力,捞到的军功却最少——都给上头将领躺着看戏就轻松瓜分大半。那些年他就只做了一件事情——不断拼命,然后从别人牙缝里抠出一点战功。他的战马跟士卒一样,甲胄一样,兵器一样,从杂号校尉当上杂号将军,再到被朝廷承认的将领,一点一点滚雪球,终于在春秋战事里脱颖而出。而且起先参与到其中,也不走运,头三场恶仗,就差不多把家底赔了个精光,一起从两辽出来的老兄弟几乎死得一干二净。徐骁说他年轻那会儿不懂什么为官之事,就是肯塞狗洞,肯花银子,自己从来不留一颗铜板,一股脑都给了管粮管马管兵器的官老爷们。那次他是送光了金银都没办成事,在一个大雪天,站成一个雪人,才从一名将军手里借来一千精兵,结果给他赌赢了,啃下了一块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硬骨头。我前些年问他要是万一站着求不来,会不会跪下,徐骁说不会,我问他为何,他也没说。徐骁年纪大了以后,就喜欢跟我唠叨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说他年轻时候如何风流倜傥,如何招女子喜欢,如何拉大弓射死猛虎。这些我是不太信的,不过他说习惯了拿雪块洗脸,能从草根树皮里吃出鱼肉的滋味,醒来睁眼总感觉能看到刀下亡魂,我是信的。以前我总用‘好汉不提当年勇’这句话顶他,不知为何现在倒是真心想听一听他说那些陈年往事。”
轩辕青锋想到了如何落子,却始终手臂悬停。
徐凤年自嘲道:“如今北凉都知道我曾经一个人去了北莽,做成了几件大事,其实在那边很多次我都怕得要死。遇上带着两名大魔头护驾的拓跋春隼,差点以为自己死了;遇上差不多全天下坐四望三的洛阳,也以为差点就要死在大秦皇帝陵墓里;在柔然山脉对阵提兵山第五貉,稍微好点。我以前很怀疑徐骁怎么就能当上北凉王,只有三次游历之后,才开始知道做人其实不过是低头走路,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抬头摸着天了。”
徐凤年伸了伸手,示意胸有成竹的徽山山主下棋,“这些话我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你不一样,咱们说到底是一路货色,所以我知道你肯定会左耳进右耳出。”
轩辕青锋敲子以后,定睛一看棋局,就有些后悔。
徐凤年笑道:“想悔棋就悔棋,徐骁那个臭棋篓子跟我下棋不悔十几二十手,那根本就不叫下棋。”
轩辕青锋果真拿起那颗白子,顺势还捡掉几颗黑子,原本胶着僵持的棋局立马一边倾倒。徐凤年哑然失笑,轩辕青锋问道:“你笑什么?”
徐凤年大大方方笑道:“我在想你以后做上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子武林盟主,肯定会有不少年轻俊逸的江湖俊彦对你倾心,愿意为你誓死不渝,然后我就想啊,我不是江湖中人,竟然都能够跟你同乘一辆马车下棋,而且你还极其没有棋品地悔棋,觉得很有意思。”
轩辕青锋冷笑道:“无聊!”
徐凤年摇头道:“此言差矣。”
轩辕青锋说翻脸就翻脸,没头没脑怒容问道:“言语的言,还是容颜的颜?”
徐凤年开怀大笑道:“你终于记起当年我是如何暗讽你了?”
那一场初见,徐凤年曾用“此颜差矣”四字来评点轩辕青锋的姿色。
轩辕青锋竖起双指,拈起一颗棋子,看架势是一言不合就要打赏给徐凤年一记指玄。
徐凤年神情随意道:“不过说实话,当年你要是有如今一半的shén • yùn气质,我保准不说那四个字。我第一次落魄游荡江湖,满脑子都是天上掉下来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侠,对我一见钟情,然后一起结伴行走江湖,觉得那真是一件太有面子的美事,气死那些年轻成名的江湖侠客。如今托你的福气,完成了我一桩心愿。”
轩辕青锋脸色古怪,“你这样的人怎么都能伪境指玄又天象。”
徐凤年落子一枚,扳回几分劣势,低头说道:“提醒你别揭我伤疤啊。”
轩辕青锋落子之前,又提走几颗黑子,徐凤年抬头瞪眼道:“轩辕青锋,你就不无聊了?!”
轩辕青锋一脸天经地义,让明知与她说道理等于废话的徐凤年憋屈得不行。
然后就是不断悔棋和落子。
出了下马嵬驿馆,坐入马车时便将西楚传国玉玺挂在手腕上的轩辕青锋蓦地满身阴气瞬间炸开。
徐凤年心知肚明,转身掀开帘子,看到僻静驿路上远远站着一名青衣儒士。
稍稍偏移视线,便是满目的白雪皑皑。
一名女子蹲在雪地中,大概是孩子心性,堆起了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