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气士先前“坐湖”,湖面晃荡,唯独一舟不动,二品内力的徐凤年自然没这份唯有一品才可做出的壮举的修为。
兴许只有老妪才知晓轻重:所面对的是一名可能要高过指玄的古怪敌手。
徐凤年一手挥鱼竿,一手挥大袖,除了袖中十二柄飞剑尽出,双剑一组,分别刺向六位练气士外,更有一条银白鱼线甩向舟后,一线裂开岸边湖。
兴许是练气士不兴单打独斗,被又是飞剑又是截江的惊世骇俗手段阻拦一记后,没有强硬冲撞剑阵和水墙,一名地位大概是仅次于老妪的中年女子练气士轻声念道:“结罡北斗。”
徐凤年抖腕不止,仅是一根鱼竿,断江复而再断江,气机如银河倒泻,真真正正是那翻江倒海的仙人气度。
一座大湖,晃动幅度,哪里是那名男子练气士坐湖可以媲美其中二三?
徐凤年得势不饶人,肃然朗声道:“向幽燕山庄请剑!”
请剑!
幽燕山庄在下了卧虎山的庄主的果决授意下,几乎人手一剑,便是仆役丫鬟都不曾缺少,当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搬出了所有庄上所藏的名剑古剑。张冻龄更是带上妻子儿子急掠而去急掠而归,这名庄主手提两柄被封入龙岩香炉的“龙须”“烽燧”,妇人则提了一把“细腰阳春”,少庄主张春霖除去所佩“无根天水”,捎上了剑炉封存的最后一柄世代相传的名剑“杀冬”。
湖面上如数条恶蛟共同祸害一方,fēng • bō不定,景象骇人。
徐凤年将鱼线终于崩断的鱼竿抛去湖中,最后一次截江,白发不知何时失去了禁锢,肆意飘拂,如同一尊仙人天魔混淆不清的天上客,并非那豪气干云,而是那一股无人可以体会的悲凉怆然,声如洪钟:“世人记不得你,我便替你再来一次!剑来!”
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这白头年轻人竟是有一种恶蟒吞天龙的气概!
幽燕一庄千百剑,浩浩荡荡由山上、庄内、剑鞘内,无一例外掠向小舟之上的男子。
他还不曾出刀。
所以他说先问过我,再问我刀。
徐凤年踏出一脚,双手扶摇,一手仙人抚顶式,一手一袖青龙式,一气之下,将千百剑砸在了十六位练气士头顶!
世人只是听说老一辈剑神李淳罡曾在徽山大雪坪慨言“剑来”二字,让龙虎山颜面无存,那等恢宏异象,道听途说而已,无法真正领会其瑰丽雄浑。千剑飘浮掠空,身在其下,岂不是要感到泰山压顶?以为在劫难逃的幽燕山庄张冻龄跟妻子面面相觑,一方面震撼于那名陌生客人断江截白衣,以及借剑千百压仙人的骇人壮举,另一方面更迷惑此人为何要为山庄出头。张冻龄出手阔绰,仗义疏财,看似是治家无方的败家子,只是自身剑术平平,无法稳固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只能出此下策结纳朋友,有些像是胡乱撒网捕鱼,靠运气行事,寄希望于网到几尾当下名声不显,日后成就龙身的鲤鱼。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心灰意冷。江湖人士混江湖,大多早已圆滑如泥鳅,与之打交道久了,他的一腔热血义气早已随同性格棱角一起消磨殆尽。这次临危“托孤”,仅是需要前来旁观的知己,才十之一二,其余都借口托辞,好一些的还会寄信婉拒几句,更多曾经借剑而走的成名侠客不记得当时如何感激涕零,什么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干脆就是音信全无,屁都不放一个,继续在当地做他们大名鼎鼎的大侠剑客。好在张冻龄看得开,既然连生死都罔顾,也就顺其自然,不跟这帮道貌岸然之徒过多计较什么,倒是儿子张春霖气不过,赏给他们一群“君子剑”“仗义人”的反讽称号。
张春霖亲眼见识了千百飞剑当空的奇景后,转头望向张冻龄,声音颤抖道:“爹,是咱们庄子世交好友的子孙?”
张冻龄摇头自嘲道:“不像。幽燕山庄两百年前鼎盛时,两位先祖先后担任武林盟主,兴许还有这样了不得的朋友,如今绝无可能。爹用庄子半数藏剑换来的香火情,你都见过了,就算是你那个跟爹有过命交情的曹郁伯伯,也不过是多年滞留二品境界的修为。可湖上那一位,显然金刚境都不止了。若非如此,也挡不下那些练气士冲阵。”
张春霖一肚子打翻酒醋茶,“难道是龙虎山上的小吕祖齐仙侠?可是不像啊,既无拂尘,也无道袍。如今天下盛传西楚亡国公主可以御剑入青冥,可她又是明确无误的女子。”
张冻龄洒脱笑道:“天晓得,不管了,只能听天由命,不庸人自扰。这场恶仗,以我们的身手,就算想锦上添花都插不了,说不定还会帮倒忙。如果幽燕山庄能够躲过此劫,张冻龄就是给这个不知姓名的大恩人磕上一百个响头,也是心甘情愿。”
张春霖小心翼翼问道:“爹,我想跟他学剑,可以吗?”
张冻龄无奈道:“你想学,那也得这名年轻剑仙愿意教你。”
尺雪小院精剑尽出,五名女婢丫鬟中有两人甚至先前都曾装模作样捧剑。幽燕山庄既然以练气和铸剑著称于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庄子上的仆役也都练过一些外人看来十分高明的心法和把式,可“剑来”二字脱口而出后,飞剑出鞘,尺雪院子外的两人不光没有察觉手中古剑如何出鞘,娇躯更是被顺势牵引,几乎向前扑倒在地。别说她们惊讶得合不拢嘴,满脑袋空白,想不明白为何那么一个英俊的公子哥,先前还极好说话地与她们围炉温酒共饮,就连门房张穆和大管家张邯都是瞬间热泪盈眶,暗自念叨定是庄主和夫人好人有好报,菩萨显灵,才让这般神仙人物出现在幽燕山庄。
一名紫衣女子一手抱琴一手提酒,缓缓走向卧虎山凉亭。
古琴是尺雪珍藏雅物,一坛子黄酒由滚烫变为温热。离亭七八丈时,她一掠而上,席地而坐,古琴在膝,仰头灌了一口黄酒。
仅是一手猛然按弦。
铿锵之声如凤鸣九天,清越无双。
那一年徽山山巅,书生入圣时,大雪坪不曾落雪,仅是大雨滂沱,波澜平静之后,李淳罡重入陆地剑仙之前,有个她讨厌至极的男子也还不曾白头,给她撑了一回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恨他到了徽山,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害得她父母双亡,只能愧疚一生,还是怨他有着人人艳羡的北凉世子身份,可以不用像她那般受罪,只能如一株孱弱浮萍般漂无所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与虎谋皮,愿意跟这么一个初见时吊儿郎当的落难乞丐做买卖。是什么时候讨厌依旧,却不那么讨厌了?是得知他孤身北莽之行气运荡然无存如白纸,自己反而因汲取玉玺而境界暴涨,终于可以可怜他了;还是他得知木剑游侠儿折剑之后,明明那般消沉却不与人言,仅是在躺椅上跟她说了难得正儿八经的梦想和雪人;还是太安城雪中泥泞行至九九馆,他弯腰在桌底给她裙摆轻轻系了一个挽结?
坐在亭子顶上的轩辕青锋喝光了一坛酒,高高抛入湖中。
剑痴王小屏兴许是最后一个凑热闹的“外人”,他走出院门,抬头望着汹汹大雪,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在山上看到当年师父背着年幼小师弟拾级上武当,大师兄默默跟在身后不断给小师弟拂积雪,不苟言笑的王小屏会心笑了笑,心胸中那股大师兄幸得黄庭又失黄庭的怨气,以及小师弟不惜兵解再证三百年大道的遗憾,也都在这一刻缓缓散去。望向湖上那个年轻人的背影,王小屏拍了拍肩膀上的雪花——师兄弟你们交给我的担子,我王小屏就算曾经打心眼里不喜徐凤年,也会扛下!
山上练剑下山问道的王小屏笑意不减,大踏步掠向湖边,伸出一手向前抹去。
以大雪凝聚出一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