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椿芽挽着娘亲的手臂,撒娇嬉笑,好奇问道:“娘怎么知道那家伙是将种子孙?”
妇人便是远近闻名的采石山悍妇胡景霞,轻声道破天机:“这个年轻人身上有股子跟你外公一般的气势,非得是血水尸骨里滚过的人物才能如此,官府衙内们就算同样脸上跟你客气,志骄意满在骨子里,可也万万不是这个味儿。再者你又说这男子在龙尾坡上说杀就杀光了一百多号铁庐甲士,要知道离阳庙堂,文臣武将,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家中没有军伍出身的大佬坐镇,万万不敢如此胆大包天,否则任你是六部尚书的嫡子嫡孙,也不会如此跋扈行事。你又说此人的扈从,坐在马上轻轻一矛就捅死了那尊魔教魔头,分明是一位战场陷阵的万人敌。椿芽,咱们采石山不能掉以轻心,这就跟娘一起去你外公那边细说一遍。”
胡椿芽赌气道:“我不去!”
胡景霞嫣然一笑,只是牵住女儿的冰凉小手,往山上缓缓走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惜大多由深转浅,相忘于江湖。
徐凤年回到幽静竹楼,发现顾大祖和黄裳两人似乎等候许久,致歉两句,就跟竹楼丫鬟要了一壶酒,加上袁左宗四人一同围炉而坐。炉子四脚驻地,中间搁了一个大腹铁盆,盆内盛放木炭,夹以木炭燃烧过后的灰烬。蹲在炉边的丫鬟握有一根铁钳,在一边轻巧拨弄翻转盆中木炭,让炭火不至于太过旺盛烫人,也不至于熄灭,她蹲在那儿,火光映照着一张俏脸微红。徐凤年知晓了处置这种陌生火炉的法子,就笑着从丫鬟手中接过铁钳,让她先去休息,等丫鬟走出屋子,他笑道:“要是有地瓜,或是南边的粽子,烤上一烤就香了,烤成金黄色,那才叫一个美味。第一次出门游历,比较落魄,可也不全是饿极了才觉着好吃,是真好吃。”
顾大祖点了点头,敷衍附和之后,沉声说道:“先前跟殿下谈论,殿下确是对《灰烬集》烂熟于心,并非临时抱佛脚想着跟我这个老家伙套近乎。既然我顾大祖想去北凉贫寒之地施展手脚,那有些话就不藏着掖着。正如《灰烬集》开篇所述,天下险关雄镇,归根结底,不在地利之险,而在得其人而守之。北凉贫寒,这个贫不光在银钱与地理之上,更在人之一字上。北凉王治军,顾大祖佩服得很,可这些年朝廷处处刁难北凉,使得北凉一直形成不了有气象的士子集团,原本好不容易有个姚家,姚白峰就给朝廷弄去京城,算是填了宋家倒塌之后留下的窟窿,好似那一个乡野婆娘常年跟城里阔绰爷们儿眉来眼去,终于嫁入高门做了小妾。加上春秋乱战一直被天下士子视为大不义,北凉王被当成了折断读书人脊梁的罪魁祸首,更不会有豪阀世族前去投靠你们徐家,生怕在青史上留下污名,愧对先祖。北凉这亩田地的青黄不接,已经是燃眉之急。李义山是当世大才,同样难就难在无米下锅。如今陈芝豹出北凉,使得大批将领赴蜀,隐然要自立门户,就等他获封蜀王,掣肘北凉,更是让北凉成了一座四面漏风的飘摇屋子,这时候就需要大量新鲜人物去缝补围墙窗纸。北凉的院门外墙还好,有北凉王麾下三十万铁骑,一时半会不论是离阳朝廷,还是虎狼北莽,都不敢轻易挑衅。可让屋子暖和的窗纸,终归得靠文臣能吏去搭手。武人骑得烈马提得铁矛,可要他们去做绣花针的活计,不合时宜!”
徐凤年平静道:“青党执牛耳的陆家,离阳八位上柱国之一的陆费墀,算是货真价实的两朝权臣,在兵户吏三部都曾待过,致仕之前连首辅张巨鹿也要对其执弟子礼,这位老柱国有意让陆家一名女子嫁入北凉。这趟返回北凉,去上阴学宫是私事,去青州拜见陆费墀,才是正事,我试图说服老人举族北迁。”
徐凤年伸手拨动炭火,笑道:“以前开不了这个口,一来是联姻之事尚未板上钉钉,就怕北凉这边到头来是自作多情,我丢脸没事,徐骁可丢不起这个脸。再则火候不到,当时青州在朝廷以抱团著称的青党,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树倒猢狲散。如今在张巨鹿一手操控之下,青党分崩离析,青党其余两家各自攀附张党顾党,想必陆家也是时候为自己谋求退路了。毕竟陆家当年最为势大,将其余两个豪阀挤压得抬不起头,彻底分家之后秋后算账,是怎么都算不过其余两家的。因为这会儿陆家可就是寡妇睡觉了。”
一直没有插话的黄裳纳闷问道:“寡妇睡觉?此话怎讲?”
顾大祖大大咧咧笑道:“上边没人!”
堂堂正正做人、规规矩矩行事的黄裳悄悄龇牙,赶忙低头喝酒。
徐凤年笑道:“势力盘曲的陆家全族入凉,是一剂猛药,而单枪匹马的黄大人孤身赴凉,是一帖温药,对北凉来说缺一不可。除此之外,北凉也愿意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很快全天下就会知道陈亮锡和刘文豹。”
黄裳咀嚼片刻,轻声道:“寒士,好一个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顾大祖言语向来直白,“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可少有一门心思去当圣贤人,实则还都是在求名求利。那些久居高位的世家士族可以不在乎北凉,可没有根基的寒士不同,虽说朝廷这边在张巨鹿组阁执政后,不遗余力吸纳寒士,可谁也不是傻子,这么多年,也就那一小撮人出人头地,更多读书人就算考取了功名,一样给世家子弟打压得灰飞烟灭。如果北凉的悬赏确实拿得出手,少不了郁郁不得志的士子如鲫过江入北凉,说不定许多在北莽的春秋遗民都有可能南下。”
顾大祖喃喃自语:“京畿之地自古是四战之地,西蜀最易生长割据势力,出了一个韩家满门忠烈的蓟州则可制天下之命,东南诸地,地非偏兵非弱,是那进取不足,才导致自保不足,顾大祖敢断言当世前后千年,都会是坐北吞南的格局形势。北凉地域狭长,看似夹缝求生,未必不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北凉养兵,比起南疆养兵,不可同日而语。说实话,我顾大祖就是只知带兵的莽夫,不去北凉能去哪儿?难道离阳能给我一支十数万的精兵,还不得天天担心我顾大祖会不会造反?嘿,我真就想造反!好好跟顾剑棠打上一场!顾剑棠灭南唐,好大的本事!”
不说南唐遗民顾大祖言语中的反讽意味,光是“造反”二字,黄裳就听得一头冷汗。
北顾顾剑棠,南顾顾大祖。
李义山曾经在听潮阁内评点江山,南唐覆灭,非顾之罪。
黄裳瞥了一眼徐凤年,年轻人神情平淡,对于顾大祖的大不敬谋逆言辞,似乎无动于衷。
一行人走入竹楼,赵洪丹、胡景霞夫妇都在其中,为首的老人身材魁梧,老当益壮,毫无暮气。一物降一物,胡椿芽在谁面前都天不怕地不怕,在这个外公跟前却是异常温顺乖巧。老人姓胡名恭烈,南唐遗民,曾是南唐边境重镇上的一员骁将,南唐灭国之后,仍是在采石山拉起一支骑军,似乎一日不听那战鼓擂马蹄如雷就睡不安稳。胡恭烈是出了名的暴躁性子,此时进入竹楼,更是龙骧虎步,屋内顾大祖所坐位置背对大门,胡恭烈正要开口,看到顾大祖背影,愣在当场,赵洪丹这些年虽说名义上是采石山的主人,可始终有种寄人篱下的积郁,从未见到老丈人这般忐忑情形,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大祖转过身,没有说话。
胡恭烈摆了摆手,对女儿女婿下令道:“你们都出去。”
屋内就只剩下他一人站着。
在采石山一言九鼎的胡恭烈没有坐下,而是猛然跪下,双拳撑地,沉声道:“南唐滑台守将胡恭烈参见顾大将军!”
顾大祖神情淡然,不看那跪在地上的胡恭烈,自嘲笑道:“如何认得我是顾大祖?”
胡恭烈默然无声。
顾大祖喟叹道:“起来吧。当年你胡恭烈随先帝一起出城,跪得还少吗?南唐就这么跪没了。”
胡恭烈泣不成声,额头贴地。
顾大祖平淡道:“当时很多人跪出了个gāo • guān厚禄,你胡恭烈最不济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好了,起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