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起意换人去杀的刘松涛也不好受,跟洛阳互换一脚,洛阳身形不曾后撤,刘松涛已经跌落十余丈外,重重落地,几个翻滚才一掌拍在地上,摇摇晃晃飘拂起身。洛阳如同附骨之疽,刘松涛才稳住,就给她一臂横扫,身体离地数尺,不等他横向飞出,洛阳就是对着他腹部又一脚踩踏,直接断线风筝又是七八丈外。这一次刘松涛没有跌落,脚尖悬空几下蜻蜓点水,在那条沟壑边缘轻轻落足。一步错步步错,大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趋势。洛阳在长掠中一掌推出,刘松涛神情一凝,往后一仰,躲过洛阳那柄不知何时落在手心的飞剑之钉杀。洛阳换掌变肘,往下一敲,将刘松涛砸向地面,复又一脚踹出,将刘松涛直接撞到远处一面墙壁上。当他从尘埃中站起,便见嘴角渗出触目惊心的黑色淤血。刘松涛洒然一笑,两根手指把自己腹部划破,拈住剑尖,提出一柄从背后插入他身躯的阴险飞剑。刘松涛望向那个心机深沉的白头年轻人,啧啧道:“好手段,当得‘灵犀’二字,生死存亡之刻还不忘借剑一次,停剑一次,俱是妙至巅峰。果然没有白费刘某对你的那一剑。”
刘松涛脸上非但没有半点怒气,反而有些欣喜,轻轻将透体飞剑抛还给徐凤年,“养出剑胎大不易。魏曹当不得‘剑仙’二字,当时还跟你一般年轻的隋斜谷倒是不俗气,可惜刘某也不知道姓隋的是死是活,否则你可以跟他学剑。一般武林中人,信奉武无第二,生怕被人踩在头上,晚节不保。可剑道大家,必不惧后辈赶超,唯独怕那剑道传承一辈不如一辈。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徐凤年小心翼翼反问道:“隋斜谷,是不是喜欢吃剑?”
刘松涛笑着点头,“这小子当年便扬言要问尽天下最强手,吃尽天下最好剑。我闭关转去练剑时,正是这个愈挫愈勇的手下败将替我守关。”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隋老头跟我有大仇,但恩怨得分明,对我也有一剑之恩。”
刘松涛摆摆手,“那是你俩的事,跟我没关系。”
洛阳瞥了眼徐凤年,后者立即噤声。
洛阳轻轻弹指,一物掠向刘松涛,后者接过物件,神情复杂,轻声问道:“是你?怎么可能?”
洛阳面无表情。
本来已经打算誓死一战的刘松涛哀叹一声,弹回物件,眼神古怪,“就算见到了又如何,都不会是那个人了。”
洛阳神情冷漠依旧,“没别的事情,你就赶紧滚。”
刘松涛捧腹大笑,然后一闪而逝。出城东行时,这位百年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魔头自言自语道:“原来还有比我更痴之人。”
洛阳皮笑肉不笑,死死盯住徐凤年,“娘们儿?”
真是记仇啊,怎么不说老子为了你平白无故摊上了刘松涛一剑?
徐凤年正想着怎么跑路,洛阳已经开口笑道:“黄河一剑,小女子铭记在心。”
徐凤年听到“小女子”三字,立马毛骨悚然。
不料北莽女魔头低头一看,伸手捂住心口,自嘲道:“哪来的心?”
可能是临近上阴学宫的缘故,城中茶楼酒肆取名都颇为风雅,据说任意一家年老客栈的墙壁上,都能留下各朝各代文豪儒士所写的断篇诗句。
尖雪酒楼在城中地处僻静,下雪时分,少有人出门遭罪,加上城中那场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的变故,生意也就自然惨淡。掌柜的正郁郁寡欢,惦念着何时才能攒足银钱去买下那栋早就相中的小宅。这个年月岁岁太平,没了春秋时的兵荒马乱,多买些房宅总是不差。家里婆娘总埋怨给闺女准备的嫁妆肯定少了,撑不起脸面,比起邻里宋家差得太大。掌柜的作为一家之主,虽说一年到头做牛做马艰辛营生,可到底还是不好多说什么,倒是每天辛苦劳作,回家能喝上一杯闺女亲手煮的茶,也就没了怨气,犹豫着是不是把珍藏多年的一幅字画干脆卖了。当初从一个流落他乡的南唐遗民手中重金购得,如今确是能卖出个高价,可拗不过打心眼里喜欢。掌柜的叹息一声,人到中年万事休哪。他抬头看了一眼楼外暮色中飞雪的小街,搂了搂袖口,看到两人走入茶楼,赶忙迎客,生怕错过了这单无中生有的生意,也顾不得名声,热络笑道:“咱这楼里除了上等雨前好茶,好酒也不缺,两位客官要喝什么?”
等到掌柜的认清了两人容貌,就有些愕然。那位俊逸的年轻公子哥还好,笑脸温煦,大冬天瞧着很暖心,一看就是朱门高墙里走出的温良世家子,可那个面带寒霜的女子就吓人了。掌柜的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好在不知为何白头的公子哥十分善解人意,拍去肩头雪花后柔声笑道:“劳烦掌柜的去温一坛子酒,怎么浓烈怎么来,要是有火炉就端个过来,放在桌下,咱们可以加些银钱。”
掌柜的赶紧搓手笑道:“不要钱不要钱,应当的。”
徐凤年和洛阳坐在临窗的位置。先前刘松涛莫名其妙就离城,看架势洛阳马上就要腾出手收拾自己,可当他和袁左宗都准备拼死一战,她又说喝酒去。徐凤年没有让袁左宗跟上,她说喝酒,那就大大方方喝酒,舍命陪君子多半真是要没命,可跟洛阳喝酒多半可以活得好好的。酒上桌,火炉也架起,两人对饮,徐凤年举杯喝了一小口,哧溜一声,懒洋洋靠在椅背上,轻声问道:“拓跋菩萨等了几十年的好事,被你搅黄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洛阳没有举杯饮酒,默然无语。
徐凤年又问道:“你去逐鹿山当了教主?是你派遣陆灵龟那伙人让我入山封侯?曹长卿愿意给你们魔教当客卿,逐鹿山愿意为西楚复国出力?不过说实话,我对西楚复国一点都不看好,当初徐骁灭掉西楚,之所以没有去南北划江而治,也是看出了大势所趋,没有称帝不过是让人心灰意冷,可一旦自立为帝,更会让那帮百战老卒为了他屁股下那把龙椅死得一干二净。徐骁的小算盘向来打得噼里啪啦,不做亏本买卖。如今离阳王朝的赵家天子也不是什么昏君,勤政自律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就算曹长卿入圣,也无关大局。说不定离阳恨不得西楚大张旗鼓复国,一把大火烧掉一座粮仓,比起烧死散乱不堪的一丛丛杂草,可要省心省力太多了。如果我没有猜错,西楚复国,初期一定会万事如意,到头来难逃被朝廷起网捞鱼一锅端。这种缺德事情,元本溪谋划得出来,赵家天子也点得下头,党争都已经无敌手的张巨鹿更是可以运筹帷幄得尽善尽美。”
洛阳仍是闭目养神,伸出一指轻敲桌面,轻微的叩指声响,听不出什么韵律。
片刻之后,徐凤年骤然感到一股窒息,喉咙涌出一股鲜血,赶紧断开跟朱袍阴物的神意牵连,这才逐渐恢复清明,不由苦笑道:“很像是人猫韩生宣的指玄。你真是什么都拿手啊。”
洛阳伸出手指在盛酒的茶杯中蘸了蘸,用小篆在桌面上写下“洛阳”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