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猿脱去靴子,盘膝坐在椅子上,双手大大咧咧揉捏脚底板,思量了片刻,字斟句酌道:“李懿白我比较清楚。当初他佩剑游荡了万里路,就到过龙宫,我还曾陪他去了一趟南疆,几乎到达南海。剑法超群,对于剑道领悟,因为出身剑林圣地,眼光自然也就高屋建瓴,一次次砥砺剑术,也都直指要害,提纲挈领,渐渐有一股子上古剑仙地地道道的隐逸气。若非他相貌实在平平,我说不定就要喜欢上他了。不过李懿白有个弱点,修的是出世剑道,练的却是入世剑法,因为东越剑池连同东越皇室一同依附朝廷,急需有人站出来为剑池和离阳稳固联姻,这让李懿白心结难解。当年从岭南深山返回,李懿白偶得一部大秦剑谱,这些年也不知练得如何。徐公子应该也心知肚明,江湖武夫除了怕三教中人独占天时,经常厮杀得憋屈,还怕新人剑客踩在剑道前辈肩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创出不拘一格的“新剑”,一旦撞上,指不定就要吃亏。徐公子,就算你身具大神通,几个林红猿都不是你对手,那也是林红猿恰巧被一物降一物。李懿白则不同,可别不小心就成了他一鸣惊人的试剑石。”
说到这里,林红猿故意停顿了一下,本以为那家伙会倨傲怠慢,不承想还真点了点头,朝自己嘴角一勾,约莫是说他心领神会了。林红猿压下心头阴郁,继续说道:“至于李火黎,蓟州雁堡跟龙宫历来没有任何渊源,我只知道当年蓟州韩家满门忠烈被朝廷卸磨杀驴,雁堡作为蓟州边关重镇之一,曾是韩家的心腹嫡系,堡主李瑾缰有反水嫌疑,故而雁堡的名声在江湖上一直不算好。这个在边境上捞取不少军功的李火黎,倒是没有任何劣迹传到武林中,不过十四五入伍,去年才及冠就能当上统领六千人的实权校尉,十个杂号将军都望尘莫及,想必李火黎自有过人之处,不是一个雁堡少堡主就能解释一切的。”
林红猿好似被自己逗乐,笑眯眯道:“在徐公子面前称赞李火黎城府深沉,年少成名,林红猿真是觉得自己好笑。”
徐凤年摇头道:“想要在边境上功成名就,就算是恩荫庇护的将种子孙,一样来之不易,相对孤芳自赏的李懿白,我更在意李火黎一些。”
林红猿心中叹息,她反感甚至说是憎恶这样的对手,徐凤年越是跟朝野上下风传的纨绔子弟背道而驰,她就越心惊胆战。林红猿的玄妙秘术层出不穷,本身就精于阴谋,就算对手是个一品金刚境界高手,她也敢捉对厮杀。一品四境,门槛个个高如龙门,渐次登高,抛开三教中人不说,金刚境界已算极致,指玄大多可望而不可即,武夫如果一步一个脚印跻身天象,那可是面对三教圣人都敢叫板,通俗一点说,就是舍得一身剐敢将皇帝拉下马。
徐凤年站起身,问道:“快雪山庄定在大后天推选武林盟主,按照你的估计,会有多少人来凑热闹?”
林红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少说也有四五千人,不过庄子本身只能容纳两百多人,好在春神湖南畔原本就有众多连绵成片的私人庄子和客栈酒肆,大概可以消化掉一千多人,其余武林中人这两天就得住在五十里外的大小城镇。鱼龙混杂,真正说得上话的其实也就住进快雪山庄的那两三百位客人。想必山庄也是既痛快又痛苦。痛快的是快雪山庄从未如此被世人瞩目,广迎八方来客,对庄子拔高在江湖上的地位有莫大好处。痛苦则在于这两三百个三教九流的高手,都不易伺候,万一出了差池,恐怕就得红事变白事。谁住的院子好了谁住的差了,谁家院子里的丫鬟更水灵一些,谁被庄主亲自出府接待了,这些人肚子里都有小算盘在算账。像龙宫这样的还好说,怎么重视怎么来,一些不上不下的帮派大佬,大本事没有,小讲究小算计可谓无穷无尽,就十分考究快雪山庄待人接物的能耐了。”
徐凤年瞥了眼信手拈来的林红猿,无形中将她跟那个徽山紫衣做了对比,真是天壤之别,温颜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懂些人情世故,难道这些年龙宫都是你在打点事务?”
林红猿自嘲道:“若非如此耽搁,天天给人赔笑,我早就是实打实的一品高手了。”
厅门敞开,虬髯客赵维萍站在门口仍是象征性敲了敲门,林红猿淡然道:“说。”
这名替龙宫卖命多年的刀客沉声道:“外头都说龙虎山来了位小天师,就是先前拦阻过西域疯和尚的赵凝神。青城王独子吴士帧也跟裘棉联袂造访快雪山庄。”
徐凤年对曾经挡下邓太阿上山一剑的赵凝神不陌生,吴士帧更不用多说,当年马踏青羊宫,跟这对父子打过交道,吴士帧被拾掇得毫无脾气,吴灵素名义上同为离阳异姓王,只会用些偏门房中术取媚帝王公卿的青城王,比起徐骁这位藩王实在是不值一提,再者覆甲姑姑和青城山里的数千甲士,本就是师父李义山的一手锦囊暗棋。反倒是那个裘棉,徐凤年没有听说过。林红猿挥手示意赵维萍退下,纤手在脚底板白袜抹过,主动说道:“裘棉可是最近几年在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侠,在她裙下称臣者不计其数,生得沉鱼落雁,她穿戴过的衣物首饰,在大江南北都会迅速风靡一时,裘棉的名声,可想而知。只是这位仙子的剑术造诣嘛,给徐公子提鞋都不配。”
徐凤年笑道:“剑术配不配给我提鞋两说,说不定我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跟那些江湖俊彦一起排队俯首称臣,裘仙子都不乐意正眼瞧一眼啊。”
林红猿掩嘴娇笑。
徐凤年取笑道:“才捏过脚底板,你也不嫌脏?”
林红猿笑起来后,眼眸弯成一双月牙儿,伸出一手,“你闻闻?”
见徐凤年不解风情,她将手指伸入嘴中舔了舔,眼神挑衅,仍是无动于衷的徐凤年笑道:“你和一个经常与满是石灰头颅说话的人比恶心?也太自取其辱了。”
林红猿突然眼眸一亮,伸直了那纤细到一手可握的腰肢,双手撑在腿上,好奇问道:“听说你跟武当掌教洪洗象熟识多年,还跟一杆梅子酒天下无敌的兵圣打过架?给说道说道,只要你肯,我什么都答应你,以身相许就算了,估计还觉得你是亏了的那个。我这辈子就只仰慕这两个奇男子。要是同时跟他们其中一人相濡以沫,另一人携游江湖,啧啧,就算给我林红猿当神仙也不乐意。”
徐凤年一笑置之,没有搭腔。只是离开厅堂来到临水外廊,湖上雾气弥漫,越发浓郁,天地间白茫茫,徐凤年趴在栏杆上,林红猿匆忙穿上鞋子,跟在他身后,犹然不肯死心。外人瞧见这一幕,多半误以为他们是如何温情温馨的一对江湖儿女。
徐凤年轻声道:“你说要是一口气杀了谢灵箴、李懿白、李火黎,会不会很有趣?”
林红猿神情复杂,低声问道:“杀得掉?”
徐凤年笑道:“试一试才知道。”
湖面雾霭蒸浮,恍惚犹如仙境,此时雾中传来一阵悠扬清越的涤荡之音,林红猿竖起耳朵静听笛声,消散了徐凤年惊人言语带来的血腥气。林红猿陶醉其中,干脆闭起眼睛,貌似也是个吹笛名家,呢喃道:“徽山牯牛大岗下的鹿腰岭,为多数紫竹围困之下,不知为何独出青竹,竹脚有青苔攀附,笋极苦不能食用,又名苦竹,却最宜做笛。这支小谣曲儿,倒是从未听说过,听着满耳朵都是苦涩味道,也不知道吹笛人心思该有多苦。青苦青苦,说的就是这人这笛了。”
徐凤年没有林红猿那么多感触,大煞风景道:“照你这么吹捧,如果吹笛人长得玉树临风,试想他一脸苦相临江横吹,那就很能勾搭路过的女侠了,估计都忍不住想要搂在怀里好好怜爱。”
果然被徐凤年这么一番牛嚼牡丹地注解,林红猿背靠栏杆,抚摸了一下额头,有些无奈。徐凤年手指缠绕一缕鬓角垂发,问道:“你说天底下有几个人可以一口气杀光快雪山庄所有来客?”
林红猿眉头一颤,认真思量后说道:“王仙芝,拓跋菩萨和邓太阿,不可能再多了。纳兰先生都说五百年来,除了王仙芝可以跟吕祖一较高下,再没有其他人可以做到这个壮举。北莽军神在武评上紧随其后,却是要超出之后八人一大截,当然,准确说来是桃花剑神之后七人。其他人就算三教成圣,像大官子曹长卿,白衣僧人李当心,也做不到。因为有违本心,他们的入圣,天象意味太重,一旦有悖天理,就要狠狠跌境。像李当心截断黄河,挂了数百丈河水在道德宗头顶,就万万不会砸在无辜人身上,挟泰山以超北海,不愿也不能。尤其是佛道中的隐世高人,从没听说过谁出现在战阵上。龙虎山的道士,就只会领敕去开坛设醮,建吉祥道场,积攒阴德阴功,哪里敢滥杀无辜。到了邓太阿这种逍遥天地的地仙境界,多半也不会跟凡夫俗子一般见识,就像一个壮汉看到路旁小鸡啄米,不会找棍子敲死那小鸡,如果真有,那也只能说明这家伙脑子有病,吟唱《无用歌》的疯和尚就在此列,迟早要遭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