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来来往往,随着风言风语,掌柜的知晓了这后生是几十里外一个村子的,早前几年也是个没出息的混子,去外头厮混了几年,回来的时候就是这般凄凉田地了。同村的青壮总喜欢来这边喝口小酒,使唤这位姓温的店小二跑腿,说些怎么没练成天下第一剑客啊的刻薄言语,后生也不还嘴,只是说些奉承话,主动跟人称兄道弟,低头哈腰赔不是,笑着让诸位多照应照应他大哥家。镇上有个在外地一座据说顶天大帮派中当弟子的剑客,故意摘下佩剑,逼着温小二用那只废了的右手去拿起那把沉重铁剑,说只要拿得起,这柄剑就归他姓温的了。一开始温小二不肯拿,被那货真价实混江湖门派的高手一脚就踹飞出去,撞翻了好几张桌子,让掌柜得心疼得发紧,被教训了两次。大概是也知道事不过三,后来这店小二学聪明了,踮起脚尖和肩头,右手颤抖着要去提剑,仍是被那在镇上趾高气扬的剑客一脚踢在肚子上,骂骂咧咧,说凭你也配提剑?!这之后佩剑好汉就再没有跟这个姓温的一般见识。掌柜的躲在旁边,也只能唉声叹气,不过往常被打还能挤出笑脸送客的伙计,那一次却好像没有什么笑脸,失魂落魄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大概是疼的。
这伙计心气不高,甚至说低到了泥地里,但心眼活络,不知怎么请了途径本镇的一位外地说书老先生,在酒楼评书说那道听途说而来的稀奇古怪江湖事。掌柜的一开始没舍得花钱,后来经不住得了“温小二”绰号的后生怂恿,加上那说书先生也讲了可以在酒楼里头白说三场,不承想如此一来,酒楼生意红火了太多,可惜庙小留不住大菩萨,几家大酒楼见说书有奇效,重金挖了墙脚去,后来老先生时不时找了温小二几次,还请他喝酒,掌柜的竖起耳朵旁听,这才逐渐回过味,原来说书先生那些神神道道的故事,都是从自家伙计嘴里刨过去的。这之后,掌柜的暗自高看了几眼那后生,心想大概真是出门在外混过几年底层江湖的,练剑没练出什么名堂,好歹听过了些奇人异事,可就是代价太大了些,好好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汉子,断手断脚,只能在酒楼当个茶余饭后的笑柄。
他大哥几次来镇上,后生都笑脸灿烂,只说是吃好喝好住好。
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掌柜的大发慈悲,打赏了他一小壶烧酒,雪路难行,没了酒客,掌柜看到温小二就那么孤零零坐在酒楼门口,提起酒,重重说了句,“小年,敬你。兄弟我混得挺好,你也要好好的!”
掌柜忍不住笑了笑,哟,还有兄弟?
是叫什么“小年”来着?
该是像你温华温小二这般,一辈子混不出头的小人物吧?
两骑优哉游哉离开北凉。
年轻公子哥kua • xia一骑是那千金难买的特勒骠,这等骏马,便是在草原大漠上也难得一见。身边一看就是个随从仆役的缺门牙老头,跟那俊哥儿一比,就要磕碜太多,骑了匹老迈劣马,背了个长条形大布囊。
这一路行来,锦衣公子哥每次快马加鞭,都得停马等上好些时辰,才能翻白眼望见那老仆的身影。期间也不是没遇上见财起意的剪径毛贼,好几次都是公子哥一骑绝尘而去,回头没瞧见老仆赶来,只得重新以身涉险,去搭救这个腿脚不够利索的老家伙。第一次是撒了一大摞银票到地上,才让老仆安然脱身,后来是扔出怀中一两部秘笈,最后一次连腰间那柄镶嵌宝石的名剑也给舍弃了。
入了河州境,有一双顾盼风流丹凤眼眸的公子哥斜眼瞥了瞥那块界碑,转头看到那老仆正从袖中掏出那老旧檀木梳子,仔仔细细梳理那满头灰白头发,年轻世家子气不打一处来,自顾自颓然丧气,一脸无奈道:“老黄!我身上可就只剩下些碎银子和轻巧玉佩,以及四五本珍贵秘笈了,你下次溜快点,成不成?再往东走,更不是我家地盘,万一又遇上匪寇,即便我真有那脸皮自报名号,也没人肯信我,到时候你再给人截住,我可就真不管你了啊,没银子走什么江湖,酒肉都吃不起,难不成咱俩真去当乞丐?”
老仆小心翼翼收起梳子,笑脸灿烂,使劲点头,露出那缺门牙的滑稽光景。原本有些恼火的公子哥顿时被气笑起来,故意板起脸狠狠撇过头——你娘的,别家公子哥仗剑走江湖也好,负笈游学四方也罢,何等风光,就自己摊上这么个只会拖后腿的老仆。不过气恼归气恼,每次险象环生,事后想起,跟相依为命的老仆一起去最好的酒楼,喝酒吃肉庆祝劫后余生,除了后怕,还是会觉着有趣。
没过半旬安稳日子,他们就又给一伙十六七票青壮山贼大大咧咧拦路打劫,然后这位公子就又割肉掉所有碎银子。好在主仆二人跑路也跑出了老到经验,所幸又一次破财消灾,仍是没给山贼擒拿下。
出了山路,老仆一脸愧疚望向气喘吁吁的自家公子。年轻世家子瞪了他一眼,跟他赌气不说话了大半天,然后进了一座河州繁华城池,去当铺典当了一枚羊脂玉佩,价钱自然是被贱卖了无数,老仆好说歹说才拉开要拔剑砍人的公子,最后去酒楼大快朵颐,生闷气的公子哥仍是默默给老仆装满一壶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