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欲言又止,若是往年,挑出任何一桩事情,他都能跟碧眼儿翻来倒去没日没夜地讨论,直到确认无大害于民生,才联手将一条条国策推行下去,如同慢慢疏导整个帝国的经脉。
张巨鹿走出阴影,暮色中,昏黄的余晖照映在高大老人一侧的脸庞上。
桓温叹了口气。张巨鹿问道:“听说你前段时间咳嗽很厉害?”
桓温瞪眼道:“小病小灾和不知节制地给自己猛灌烈酒,你说哪个死得快?”
张巨鹿一笑置之。桓温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张巨鹿微笑道:“寄身你门下省的那个北凉年轻人,我会给他一个‘机巧有余器格不足、可以用不可以大用’的评语,总能保他几年安稳。”
桓温深深地看了眼这个老友,然后默然走出书房。
张巨鹿张了张嘴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望着桓温苍老的背影,轻轻摆了摆手。
坦坦翁离开如今都有人敢投书于门口辱骂首辅大人的张府后,径直来到赵家瓮,来到无人当值,除了杂役小吏,几近空无一人的翰林院。
老人涩涩地笑了笑,太安城都认为,只要那条老龙出世救济苍生,还需要什么鹿?
桓温走到一间僻静的屋子前,要人拿来钥匙打开。虽然很多年都没有大小黄门在此办公,但经常有人打扫,还算素雅洁净。当年,他和碧眼儿就在这间屋子里,他桓温意气风发,目无余子,喝酒之后谁都敢骂,天下何事我桓温指点不得?碧眼儿则从不喝酒,都是在听,每次等他桓温喝醉之后,还得背着他回家。
桓温从角落一只书箱里翻了翻,找出那副杯筷,放到桌子上。桓温坐下后,拿一根筷子轻敲瓷杯,叮叮作响。老人哽咽道:“春山不老依旧绿,人老古稀无人伴,只听伐木丁丁。”
叮叮叮。
一座小小的青苍城,当下可谓蓬荜生辉,不但北凉徐凤年、徐龙象兄弟二人都在,听说还多出一个离阳王朝从未设置过的副经略使,暮色中,赶在城禁之前,更有一支浩浩荡荡的马队驶入青苍,护驾骑卒竟然出自渭水营,这在北凉道上肯定是只有与徐家联姻的皇亲国戚才会有的殊荣,不是青州大族陆家便是出了个财神爷的林家。果不其然,负责迎驾的流州典学从事柳珍看到了王林泉风尘仆仆的高大身影。原本柳珍还有些忐忑,王林泉毕竟曾是给大将军扛旗的马前卒,是亲信中的亲信,如今又成了新凉王的老丈人,是“两朝”权贵,他一个典学从事哪里敢在这么一号红人跟前拿捏架子,不过那王林泉倒是十分好说话,虽未刻意热络客套,不过看人的眼神都带着股真诚,这让柳珍心底舒坦了几分。柳珍先前有所耳闻,北凉那两条同出自青州的过江龙,大文豪陆东疆领衔的陆家极难伺候,北凉老卒出身的青州首富王林泉则待人周到,也从未传出王家下人仗势欺人的风言风语,现在亲眼看到,柳珍信了七八分。王林泉被柳珍领着来到旧“龙王府”一座靠北的雅静别院,一路上并无剑戟森严的严密护卫,眼光毒辣的王林泉开始心里头还有点疙瘩,觉得刺史大人杨光斗太不上心,不过很快释然,当今天下,有几个高手敢来北凉王身前显摆武艺?
不过,当王林泉和柳珍跨过院门,看到眼前的一幕时,不由得面面相觑。只见年轻藩王正坐在台阶上,卷起袖管,给弟弟徐龙象洗头,那位三万龙象铁骑的少年统领则蹲坐在下两级石阶上,撅起屁股,朝着水盆低头。柳珍不敢多待,连忙告辞。徐凤年一手握着徐龙象的束发,一手给弟弟涂抹就地取材的土制胰子,见着老丈人后,只能抬起手肘示意王林泉坐在身边。徐龙象转头咧嘴一笑,算是见面礼了。王林泉难免受宠若惊,在北凉,小王爷对谁都没热脸的,哪怕是在他二姐徐渭熊那边,也少有笑脸。徐凤年一边给徐龙象洗头一边随口说道:“流州大小生意只有交给王伯伯打点,我才能放心。闲言闲语肯定不会少,有人会说我任人唯亲,说我掉进钱眼里,只顾徐家的钱袋子,不顾北凉的千秋大业,否则就算是举贤不避亲,为何独独重用王家,却把人才辈出的陆家置之不理?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别人看不清,你王伯伯一定心知肚明。陆家自从上柱国陆费墀去世后,陆东疆暂时还撑不起陆家,咱们这位陆擘窠陆大家啊,入凉之后先是为了陆家子弟求官,被女儿陆丞燕拒绝后,这会儿又开始跟人争夺北凉文坛领袖的位置,一刻都没闲着,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折腾去,只要他不过界,清凉山这边的年夜饭,总有他们陆家一席之地的。”
王林泉叹了口气,没有多嘴说什么。虽说徐家、陆家和他王家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荣辱同根,可清官难断家务事,陆家看不长远,他王林泉总不能跑去陆东疆面前说三道四,而且陆家上下俱是功名茂盛的读书人,一个比一个心高气傲,从不会把他这么个满身铜臭的商贾放在眼里。陆王两家因为各自女儿得以在北凉平起平坐,王家不觉得有什么,代代仕宦的陆家那可是引以为耻的事情。徐凤年帮着把弟弟的头发拧干,抬头看着始终局促不安的王林泉,笑问道:“怎么,王伯伯,不认识我了?”
王林泉轻声苦笑道:“王爷,小女初冬向来不谙人情世故,这会儿又跑去书院瞎胡闹,实在不成体统,王爷该打骂她的时候千万不要手软。”
徐凤年打趣道:“那我可不舍得。我不知道别人娶妻后是怎么个样子,反正我们徐家一向没有把女子藏在家里的规矩。王伯伯,你是见过我娘亲的,徐骁敢吗?”
王林泉爽朗大笑道:“王爷说笑了,王妃是世间罕有的奇女子,小女怎敢与王妃相提并论?大将军对王妃敬重有加,那也是王妃当得起。”
徐凤年抬起袖口胡乱擦了把脸,问道:“王伯伯你要不说些徐骁以前的事情,他跟我和黄蛮儿聊天,总喜欢拣他的英雄事迹讲,每次我问起那些著名的大败仗,他总是避而不谈。”
王林泉点了点头,怔怔出神了片刻,大概是在追忆往昔峥嵘岁月,一旦沉浸其中便不可自拔。上了岁数的老人大多如此,回忆往事一如翻开一本泛黄老书,读那些个老旧故事。王林泉坐在台阶上望向空落落的院子,开始说那几场让徐家军跌倒后几乎再也没能爬起来的血腥战事。当年那些让徐骁吃足苦头的战场对手,如今都已无人问津,正史上也大多没有给予笔墨,其中有旧离阳王朝的两位藩镇将领联手给徐骁下套。王林泉说那是一场短兵相接的小巷雨战,徐骁当时不过是一员校尉,带着麾下六百精锐入城,结果对上了三千步卒,最后逃出城的只有包括徐骁在内的四十六人。这不算什么,那两名藩将最后还把徐家士卒的首级当作叛军首级,上报朝廷领取军功,朝廷允之。徐骁在短短一年后就带着私兵踏平了这两座名义上归顺赵室的藩镇。徐骁最穷困潦倒之时,其实与流徙匪徒无异,朝廷不给军饷,当地官衙视为仇寇,就只能剪径劫掠,不过尽量不伤人,夺人财物后也会悄悄记下姓氏,在徐骁平步青云之后,那些当年被徐家甲士抢过财物粮草的人家,都各自得到一笔丰厚的回报,其中就有差点位列《佞臣传》的赤水郡柳家。当年不过是被徐骁夺了价值两百余两的货物,对柳家而言无关痛痒,可若不是徐骁发话,柳家一旦登上《佞臣传》,那就真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灭顶之灾了。
王林泉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却笑道:“记得决定打西楚那一次,军中有很多人对朝廷的排兵布阵意见很大,都觉得要打叶白夔领军的西楚,还这么钩心斗角,这仗根本没的打,咱们徐家军南征北战那么多年,没理由顶在最前头送死。当时有几名已经封官授爵的老将军喊得最凶,那会儿可真是人心浮动军心不稳啊,徐骁找他们谈了一次。我当时是大将军亲兵,就护着营帐,记得很清楚,吵得很厉害,反正那之后,这些将领大多回了太安城,留下的没几个,然后褚都护、袁统领和燕文鸾、尉铁山这些当时还算青壮的一拨人临危受命,当上了将军。不光是朝廷不看好咱们,其实自己人也都心里没底,好在褚都护和袁统领带头打了几场硬仗胜仗,赢得那叫一个匪夷所思。我这些年在青州附近也见过几个当初退出徐家军的老人,加上许多因伤不得不退出军伍的徐家老卒,发现很有意思的一点:付出不多但分明受惠的那些人反而不懂感恩,喜欢经常说北凉的坏话,阴阳怪气;而那些付出很多但始终籍籍无名的老兵反而不求回报,这么多年下来,一直说着大将军的好话,只是当年人微言轻,没人愿意听他们的絮叨。”
徐凤年点头道:“眼下北凉的境况也差不多。其实道理也不复杂,很多人在本质上是生意人,做什么事情都讲究利己,交友、做官、子孙联姻、诗词唱和等等,心里都有一本记得清清楚楚的账簿,但这种人毕竟还是少数。”
徐凤年笑了笑,淡然道:“因为从没有付出过,所以可以不在乎。”
王林泉感慨道:“王爷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徐凤年帮徐龙象洗完头发,又帮着束发,然后站起身倒掉那盆水。王林泉这位财神爷手头上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他定夺,就不再留在这里。徐凤年看着老人离开院子的背影,心想,看来是该挑个良辰吉日娶妻纳妃了,否则这么拖着,现在还能井水不犯河水的王陆两家说不定就要恶言相向,吵来吵去,到头来里外不是人的还是他这个女婿。一个王林泉宅心仁厚,不意味着他身后的整个王家就人人淳朴,而陆家虽然暂时看来给清凉山惹了许多笑话,但以后北凉不得不靠着这个亲家陆氏去跟辖境内的读书人打交道。徐凤年端着木盆站在台阶顶上,自嘲地笑道:“都是斤斤计较的生意人。”
徐龙象站在哥哥身边。少年嘴边已经冒出微青的胡楂子,瘦还是瘦,但个子高了许多。
徐凤年正想要跟黄蛮儿说些积压在心底很多年的言语,蓦地,空中那头青白隼冲刺而坠,带来一封简明扼要的密信,信上有两个消息:
南海观音宗近百练气士已经进入陵州境内。江湖上突兀出现吴家剑冢一百骑,直奔北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