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希济哈哈大笑:“倒不是说这个仗有多大,只是让宋笠一上任便吃瘪,实在大快人心。这对春雪楼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对寇江淮而言则是一箭三雕:打压了宋笠的气焰,吃掉了红水沟的兵力,更是让我们这边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无话可说。也难怪长卿要在谍报上加一句,‘东线归寇北线归谢,两人用兵调度,大可以自行做主’。好一个‘自行做主’!”
姜泥轻声问道:“离阳的南征主帅卢升象,不是战功煊赫的春秋名将吗?还有龙骧将军许拱,也是棋待诏叔叔都称赞智勇双全的将领,离阳那边为何都不用?而且我们这边有谢西陲和寇江淮,敌方阵营就没有这样的年轻将领吗?”
老人敛了敛笑意,耐心地说道:“这就像黄三甲首创的象棋,我方大楚将帅和士卒之间间距分明,各司其职,该陷阵的陷阵,该领军的领军。但是界线那一边的离阳朝廷,赵家瓮号称囊括天下英才,赵家天子手底下可用之人可动之棋实在太多,密密麻麻,反而拥堵在一起。打个比方,卢升象兵临界线之处,但挤在他前头的,先有杨慎杏、阎震春,后有下一位春秋老将,轮不到他这个根基浅薄的兵部侍郎打先锋。至于那许拱,在离阳朝中比卢升象还要位置靠后,既非京官,更非老将,想要领军独当一面,首先需要在己方阵营中杀出一条血路才行。”
姜泥叹了口气,听着一阵阵蝉鸣,有些难以掩饰的心烦意乱。
老人笑了笑,抬头看着入秋后犹然葱郁的常青树,然后起身,随口说了一句:“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便请辞离去。
姜泥怔怔出神,喃喃自语。
她不愿意承认,虽然身处这个家,这个世间唯一能媲美太安城皇宫的天子之家,但她总是经常想起那座山上,那个不大但独属于她的小屋子。夏日炎热,冬天酷寒,硬板小床,缝缝补补的窗户,总是跟难兄难弟的破旧被子默默相望。在那里的那些年间,没有半句阿谀奉承,只有杂役丫鬟们的冷言冷语,那份恶意,谁都摆在脸面上,她看得懂也认得出。然而恨归恨,她从来不会觉得心里没底,不用像现在这样去想那一张张毕恭毕敬的脸庞后的钩心斗角,不用自己一肩挑起担子。
她偶尔也会在梦中回到武当山的茅屋,会梦到自己在打理那块总是满眼绿意的小菜圃,会梦到自己蹲在菜圃里,伸出手指仔细数着收成。
在她能够御剑飞行之后,见过太多壮观的景象,可这些景象,看过了也就忘了。
很多年前,也是这个时候,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拿着枝丫猛拍一棵寒蝉凄切的大树,转头对一个少女嬉皮笑脸道:“知了知了,知道个屁了!小泥人,你可知了?”
姜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如当年。
“知道你个屁了!”
那时候,少年一手捧腹大笑,一手用枝丫指着她,嘻嘻笑道:“小泥人,你懂我!我以后万一找不到媳妇,你凑个数得了!”
齐神策站在窗口,望着那位盘膝而坐坐而论道的动人女子,眼神痴迷。兵荒马乱之际,国家不幸学问兴,上阴学宫临时接纳了广陵道那边渡江而来的许多逃难士子,稷下学士立即达到了近万人,稷上先生也首次突破了六百人,这个数目,比学宫在大秦和大奉两大王朝最为鼎盛时还要夸张。在这个狼烟仿佛近在咫尺的当下,学宫犹如人间净土,不闻马蹄兵戈,依旧是先生授课学子听讲。此时屋中那位稷上先生,是学宫近年来最受欢迎的学问大家之一,她每次讲解声韵格律之学,必定是人满为患,不论寒暑。屋内没了席位,窗外站着便是,就像齐神策身边就拥挤了许多不知到底是听课还是看人的学子,个个聚精会神。齐神策毕竟是齐家的长房长孙,又是上阴学宫名声大噪的风流人物,当他来到窗外时,很多原本近水楼台的学子都不得不悄然让出位置。齐神策望着那位许多小辈稷上先生也要敬称一声“鱼大家”的腴美女子,没来由记起去年隆冬那个大雪纷飞的黄昏。那个当时齐神策不知其姓名的白发年轻人私下造访学宫佛掌湖,两人有过一场暗流涌动的针锋相对,齐神策没机会抽出腰间那柄位列东越剑池名剑十二的“玲珑”。随着逐渐猜出那人的身份以及那家伙种种事迹在学宫流传,齐神策有过一段时间的心灰意冷,但是没过多久便振作起来。随着北莽百万大军压境西北以及“姜”字大旗在广陵道上高高竖起,齐神策越发踌躇满志。他以往在学宫的成绩一向出众,纵横术仅次于徐渭熊,兵学仅次于寇江淮,剑学更是学宫魁首,既然寇江淮能够声名鹊起,他齐神策家世学识都不输寇江淮,何愁不能在乱世中趁势扶摇而上,一举成为家族的中兴之人?
屋内,那将历朝历代音律纲领娓娓道来的女子穿石青色衣,裹淡红锦,腰间束着玉带,虽然盘腿而坐,但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出她的体态婀娜。从头到脚,她那股风情如泉水流淌,令人惊艳,百看不厌。在她身侧有一个小香炉,别开生面地用鹅梨蒸沉香,既无烟火气,又沁人心脾。满屋雾霭袅袅,她身为稷上先生,得以独坐壁下,此时如坠云雾,恍如神女。壁上悬有十几枚未曾打开铺下的卷轴,她身边站着一位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这孩子在上阴学宫内是个孩子王,绰号“小木鱼”,爹娘俱是学宫先生,曾是北汉煊赫的贵族,只是在春秋乱世里家道中落,如今一家三口生活清贫。小木鱼的爹算是叛出学宫的王大祭酒的半个门生,不知为何没有跟随王先生赶往北凉,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依旧在学宫内做那个囊中羞涩的教书先生,郁郁不得志,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安贫乐道了。
齐神策与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听课学子不一样,他是真的在用心听鱼大家授业解惑。她在今年夏天刻印了一部《金廛对韵》,得到了当时还未出山入京的齐大祭酒的赞誉,齐大祭酒亲自为其作序一篇,在学宫内当天便告售罄。此书分上下卷,总计解字不过三十六,却包罗万象。其中许多佳句早已传遍学宫,像解“东”字时,有一句“女子纤眉,一弯新月;男儿气壮,万丈长虹”,解“忠”字时,有“秦帝大定一戎衣,大奉太平三尺剑”,但最让齐神策祖父感慨颇多的是解“江”字的“千山对万水,故国对他邦”。而且鱼大家独创训诂“小学”,整理出了自西域梵音进入中原以来的音律变迁脉络。祖父原先对他这个寄予厚望的孙子放不下一位落魄女子颇有异议,最近已经有所松动,虽仍然不赞同,却也不再反对。
屋内,鱼大家正在讲解各朝各代的军伍战歌,羊角丫儿负责打开一幅幅卷轴。每一轴画上都写有或雄浑或悲怆的歌词,当代仅有两支军伍获此殊荣,一首是北莽南院大王董卓领衔的董家军军歌《无衣》,另一首则是北凉边军的《北凉歌》。齐神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鱼大家在讲解《北凉歌》时,她那丝竭力掩饰的雀跃欢喜和随之而来的积郁茫然。齐神策穿梭花丛多年,片叶不沾身,怎么会不明白一个道理:情浅时易拿起,情深后难放下,但是齐神策不觉得自己情之所钟的女子,就真的对那个造访过学宫的年轻人病入膏肓,否则她怎么不跟随他一起返回北凉,而是孑然一身留在了上阴学宫?
这堂课业临近尾声时,一只臃肿的白猫不知从哪里蹿出。它在上阴学宫跟主人一样脍炙人口,缘于它外表憨态可掬,实则精灵狡黠,许多稷上先生的吃食不知给它叼走多少。在学宫讲解王霸学说的大先生刘臻养了一只大白鹤,心爱至极,乃至于昵称为“鹤妻”,结果半年来不知被白猫抓下多少羽毛,刘臻为此不知多少次去鱼大家那边哭诉,最后不得不放弃那片梅林,搬迁到了上阴学宫最偏远的地方,才终于躲过这白猫“武媚娘”的魔爪。
白猫扑入鱼大家的怀中,看得所有稷下学士都默默流口水,胆子大的目不斜视,心神摇曳;胆子小的则悄悄偏移视线,生怕自己脸红。世人皆知鱼大家的娘亲是西楚先帝的剑侍,她的剑舞曾是大楚王朝的四绝之一,与叶白夔的兵法、李沁的棋艺和王擎的诗歌齐名。都说鱼大家尽得其母剑舞真传,而且稷下学士的眼睛又不瞎,都知道鱼大家不仅学识渊博,她一直刻意隐藏压抑的胸前风情更是非“壮观”不足以形容,若是能够看她舞剑一回,便是减寿十年也值了。
授业结束,不论是坐在屋中还是站在窗外的稷下学士,连同齐神策在内都毕恭毕敬作了一揖致礼。鱼大家略微低头还礼,然后让求学士子们先行离开屋子,她则放下怀中正在慵懒打盹的白猫武媚娘,帮着羊角丫儿一同收起挂于墙上的画轴。齐神策在这个时候逆流而行,来到屋内,安静地看着她轻轻踮起脚尖摘下那些画轴。在伸腰抬臂的时候,她的腰被玉带束缚得极其纤细,某些地方则极其丰满,齐神策心动不已,微微一笑,文似看山不喜平,欣赏女子更是如此啊。
已经用上本名鱼玄机的她没有理睬齐神策,低头看着自告奋勇抱着那一大堆画轴的小木鱼,摸了摸小丫头的小脑袋,柔声笑道:“抱得动?”
这位在同龄人当中比男孩还要争强好胜的羊角丫儿使劲点头,眼角余光瞥着那素来不喜的齐神策齐大公子哥,对鱼姐姐努努嘴,翻了个白眼,然后跑出屋子。
当年在北凉用鱼幼薇这个名字的她神情淡然地看着齐神策,问道:“有事?”
齐神策微笑道:“临行告别而已。”
鱼幼薇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显然,她的意思是,你我关系平常,你要走,我不留,更不送。
齐神策犹豫了一下,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坐在上阴学宫处处可见的黄花梨矮脚书几之后,如同学生问道于师。不可否认,这位齐家未来的家主风流倜傥,传闻学宫内不少风韵犹存的女先生都为之倾心,更别提那些正值妙龄春心萌动的女子稷下学士,齐神策每次出行,身边都不缺借着关系曲线凑近的世家女子。齐神策正襟危坐,抬头看着那个站着的鱼大家,轻声问道:“鱼大家觉得我此时是该去找好友寇江淮讨酒喝,还是去京城国子监游学?”
鱼幼薇皱眉道:“这该去问你那位没有跟随大流出仕西楚的祖父,而不是我。”
齐神策的笑容带着玩味:“西楚?难道不应该是大楚吗?好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在下这就去太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