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空而来的飞剑数目实在是太过巨大,以至于层层叠叠紧密拥簇在一起,很快那隋斜谷就消失在众人视线。除了剑还是剑,年轻北凉王如同使出一手搬山倒海的仙人神通,凭空打造出了一座巍巍然的恢宏剑山。
丹种坪外,一驾马车姗姗来迟,悠悠然劈开了人流,然后观众只看到一个修长身影掀起帘子,走下马车,拾级而上,登上那片丹种坪,手中握有一柄剑鞘朴拙的古剑。
剑道一途,近百年来从不兴崇古贬今,从没有什么后辈剑客找到一本前人秘籍就可以练出天下无敌的剑法,这归功于李淳罡的剑意、邓太阿的剑术都要超出古人。当然,必须一提的还有东越剑池的铸剑。剑池出炉的新剑,无一不是江湖剑客梦寐以求的珍品。但是,在铸剑领域,四塞之地的西蜀一直是个异类,有“越古越珍”的说法。蜀剑前三,除了那把陪着主人“西蜀剑皇”一同退出江湖的“地肤子”,“蜀道”和“雷匣”两剑自出世起,始终不曾跌出天下十大名剑的行列。
不知是哪个明眼人最先辨认出那柄古剑,一时间,观者都在谈论那柄蜀道。世人皆知西蜀亡国后,此剑封尘于听潮阁多年,如今终于重见天日。
也有识趣机巧的看客,见着了那年轻公子哥后就要扯开喉咙跪拜,可这些人才喊到一半,就发现身边尽是白眼,只得讪讪作罢,悄悄咽回这一记马屁。
北凉的骨子里流淌着崇武的浓重血液,在大多数老百姓和江湖人看来,既然这位新凉王轻车简从赴约而来,那就没想抖搂“人屠”长子的大架子,而是堂堂正正与人技击比试来了。咱们这儿又不是那繁文缛节的中原,在这里,拳头就是唯一的讲究,要不怎么都说北凉的文官能一只手撂翻离阳朝廷的武将?北凉百姓之所以能够容忍多如牛毛的将种门庭,能够容忍他们将近二十年的欺压祸害,亦是秉性使然,那些将种子弟的确为非作歹不假,可谁让他们的父辈是实打实从尸体堆里滚出来的将校?别人能投个好胎那也是本事,自个儿投得不好,没啥好怨天尤人的,最要紧的是让自己的子女将来有个好胎可投。
大概是实在等太久了,隋斜谷打了个哈欠,雪白的双眉越发飘拂灵动。
徐凤年显然是要让吃剑老祖宗再等会儿,走上丹种坪后,没有马上就大打出手的迹象,而是长剑拄地,手心抵在剑柄上。这副模样,瞧在坪外看客眼中,真算得上是所谓的岳峙渊渟高手风范了。北凉人窝里斗厉害,可排外的程度也是毫不逊色,相比那个没有携带兵器的陌生老者,他们自然更亲近这位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昔日的世子殿下,因此,当徐凤年登台露面后,顿时爆发出一阵异口同声的喝彩声和叫好声。
气机流泻如恢宏巨瀑的隋斜谷环视四周一遍,最终盯住了徐凤年。
高手之争,斗力斗气斗智斗勇,可归根结底,还是斗心。
隋斜谷是要跟这位年纪轻轻的天下第一人问那最强手,自然是想让自己打一场酣畅淋漓的死战,这也是老人疑惑的地方:听潮阁束缚了双方手脚,这丹种坪岂不是更加施展不开?可既然那小子点名要在此地交手,隋斜谷也懒得驳回,反正到时候殃及无辜,那也是这家伙辖境内的子民,他隋斜谷隐于江湖近百年,始终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没什么好顾忌的。隋斜谷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他划出道来,徐凤年这小子若是不知轻重,硬是打肿脸充胖子,隋斜谷绝对会顺势宰掉他。至于事后那高深莫测的徐偃兵是否会追杀万里,北凉三十万铁骑是否会围追堵截,隋斜谷何尝会放在心上?如果真计较起来,吃剑老人还是更担心那观音宗的老娘们儿会对自己心生怨言,但也仅限于此。
徐凤年望向隋斜谷,竟有些怔怔然。遥想当年跟在羊皮裘老头屁股后头逍遥江湖,初听高人可以气机刹那流转数百里,那真是如闻天书。当自己一步步登顶后,尤其是跻身天人,足以俯瞰一品四境中的金刚、指玄、天象,对武道玄妙也有了颇多独到感悟。眼前的吃剑老祖宗与一般武夫不太一样,跟那骑牛的年轻师叔祖有点相似,走的是天道的路数,根底是那气化生万物。不过,路途相同,路径却有宽窄之分。洪洗象当然是更宽一筹,但隋斜谷以剑求道,自提剑起已有足足八十年精耕细作的功夫,无论是气血的输布流注、腑肺中气的升降运转,还是那枢机窍穴的大小开合,无一不是臻于巅峰的圆满境界,与其说老人是以剑问道,不如说隋斜谷已经以道演剑,这恐怕也是隋斜谷当初敢问剑王仙芝的底气所在。老人在体魄武力上自是不如武帝城王老怪,可只要王仙芝不敢自诩高过天道之高,那双方就有的一拼。
就在此时,有一白虹不知从几万里wài • guà空而来,撞入丹种坪。
众人下意识闭上眼睛去躲避那抹刺眼的璀璨,缓缓睁眼后,不知为何,丹种坪上依旧没有异样,那雪白长眉的老者依然老神在在,而新凉王徐凤年也是心平气和,除此之外,坪上空无一物。
但是隋斜谷似有愤懑,闷哼一声。
掌心横放在剑柄之上的徐凤年突然笑了笑,有着仿佛一个扣死的心结被解开的豁然开朗之感。
当时出窍神游梦春秋,泥泞道路上,他曾和北莽国师袁青山二度相逢,那位麒麟真人自言飞升在即,如今果然飞升。不过,袁青山在飞升之前,化虹而至做客北凉,亲自给徐凤年带了一席话。可惜在场的除了道行深厚的隋斜谷,再无人可以欣赏到这个惊世骇俗的场景。丹种坪外数千人自觉不过是眨眼工夫,对徐凤年和袁青山来说却像是一炷香的时间。袁青山撞进丹种坪后,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徐凤年,被后者微笑着扶住后,老真人笑逐颜开,但是略带几分自嘲意味道:“既是头回飞升,又还是飞升十八品秩里的上品,先前以为撑死也不过是中品里头的乘龙骑鹤,饶是贫道也有些把持不住啊。大半都是托你的福,贫道不来这一遭,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徐凤年微微作揖道:“恭喜真人铸就仙身。”
袁青山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头顶,道:“闲话不提,上头盯着呢,贫道在人间被当成活神仙,去了那儿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愣头青,少不得看脸色行事。贫道此次冒昧而至,是想与你说些遗言,权且当作仙人的遗世之言,毕竟再往后,世上有无飞升有无仙人还两说……不提这个,徐凤年,我且问你,你扪心自问即可。贫道问完就得走,不听答案。”
徐凤年恭敬地答道:“真人请问,我自会细细思量。”
袁青山正了正面容,沉声问道:“修道之人,证道长生,位列仙班,是不是跟天道叫板?习武之人,练体养生,延年益寿,是不是在跟阎王较劲?既然两者有悖天地常理,为何仍有飞升天人,仍有一品高手?”
徐凤年忍不住笑道:“真人这是给这一方天地当说客来了?”
袁青山摇头道:“你再想想。”
徐凤年刚要说话,袁青山指了指徐凤年的心口,然后一闪而逝,接着世人无法看见的一道气运光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破开天幕。
徐凤年抬头望向那道逐渐消散的光柱激荡后残留在天上的余韵云海,突然想起了武当山上一种传承千年并且公之于众的修行法门:上山修道后问天地,下山修行时问他人,最终能否证道之际,问己。
修道,修一个“真”字。
徐凤年开始意识到,似乎陪着徐骁在那场风雪中见过北莽女帝之后,自己就一直在忙碌,而且这种心思上的忙碌很自顾自,至少肯定不是徐骁的初衷。
内心深处,徐凤年怀念北凉以外的江湖,那曾是他儿时的梦想,他曾经以为那是跟轩辕青锋比喻过的一个雪人,化了便化了,不可再求。
在那个江湖里,有很多人让徐凤年感到遗憾和愧疚。徐凤年怀念缺门牙的老黄、挎木剑的游侠儿、迟暮老去的羊皮裘老头,怀念骑牛的洪洗象,怀念远嫁江南的大姐,甚至怀念鸭头绿客栈的那对魔头夫妇,怀念那个对死去女儿念念不忘的北莽妇人青竹娘。
江湖里有很多他在意的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与自己或生离或死别。
很多事情他都没有做好。他没能让老黄不去武帝城,没能让温华继续在江湖中不胜下去,没能留下大姐在人间,没能让二姐不去坐轮椅,没能让红薯远离敦煌城。
所以徐凤年很多时候都觉得,当这个世袭罔替的北凉王,只是一副逃不掉的重担子,并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直到此时,被袁青山问及,徐凤年才开始去深思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徐凤年望向九天之上,轻声道:“天道,那是天人才可走的独木桥。大道,却是俗世人人可走的阳关道。”
他并不清楚,这句话与那个让天地滚走无数雷的李玉斧说过的是何其相似。
徐凤年最后对自己说道:“想做什么?多简单的事儿,就是想做徐骁的儿子!徐骁让春秋之中那么多走投无路的老百姓有了活路,我这个当儿子的,就是想守住这条路。谁不答应,我就打到他答应为止。”
苦等多时的隋斜谷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道:“你小子到底打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