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藻儿斜眼看见这女子嘴角的笑意,心中恨恨,这许狐狸长相也就那样了,偏是这种无声无息的内媚最是能勾引男子心动。她不是不想学,可总学不来,最后只能悻悻然作罢。
藻儿眼不见为净,一脸得意地跟那位容貌平平的宋姐说道:“宋姐,倾织造局之力打造的三件蟒袍凤衣,蟒袍自然是给咱们王爷穿,其余两件想来是给两位王妃置办的。我爹曾经跟陆家一位大管事同席把酒言欢——就是年初那会儿——那位管事私下说他们家小姐未必能当上正妃,可一正三侧一直是离阳宗藩由来已久的规矩,陆家小姐就算不是正妃,也是侧妃里的头一位,春神湖王家那位,得排在后头。宋姐姐,这话儿你听过也就听过了,可不许跟别人说,会有大麻烦的。”
那年长女子知道,帝王家的事情再小,也重过百姓人家的滔天大事,哪敢拿这种秘事胡乱嚼舌,听得一惊一乍的,对这位按理说还是她下属的藻儿姑娘越发恭敬,心想着以前偶尔还会在她面前拿捏架子,这趟王府之行是不是应该用点心眼去亡羊补牢?金缕织造局规格与离阳王朝几大织造局大致相同,三大工房中除了诰帛机房形同虚设,其余两处都如出一辙。她这类户籍在织造局落档的官匠和许清这些招募来的临时民户,总计六百余人,织机则有四百多张。总织造官王绿亭据说是新凉王跟前的大红人,她也不知真假,但是陵州地方衙门和鱼龙帮两方的大人物,就没人敢不卖王大人几分人情,使得织造局在陵州左右逢源,这让她这个绸缎工房的小女官也觉得与有荣焉,再不像以往李息烽执掌织造局时那样爹不疼娘不爱,逢谁都低一头。
她之所以没跟着那藻儿一起排斥那外乡女子许清,是因为隐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她有一次曾经远远看到织造王大人在僻静处训斥别人,要知道,被骂的人可是手握半郡兵权的都尉大人。那名口碑极好的将种子弟年纪还比王大人略大一些,起先也想反驳几句,可不知王大人说了什么,她就看到那都尉脸色剧变。平时走路都狼行虎步的都尉大人离去时,她看着就像霜打的茄子,都把魂丢了。从那以后,都尉就再没有来过金缕织造局纠缠小寡妇许清。她偷偷猜想,小妇人许清要么是被织造王绿亭本人金屋藏娇的幸运儿,要么就是某位陵州幕后了不得的大人物的禁脔,否则她实在想不明白谁有这份通天本领,能将一个幽州边关的乡野女子轻易送入炙手可热的陵州织造局,还让她领着独一份的双份薪水,关键是许清始终都不知道真相,一直以为她与其她女匠是一般的待遇。
正襟危坐的许清趁着两女聊天的工夫,偷偷伸出手指,指尖轻轻在檀木箱子上划过。她也是进入织造局后,才知道世上有些木头,比人命还值钱,堪称寸两寸金。
她一直不懂这个世道。
她想着这次完成任务后,就壮起胆子去跟她所在的绸缎工房的总高手大人说一声,问问她能否告假回家一趟看看孩子,看看庄稼地里的收成如何。
许清没来由地想起三只箱子里的衣物,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完工后,总高手大人在向王织造邀功时说过一句,按照那江南织造局正常情况下的工序和人力,别说三件,光是那件北凉王要穿上的蟒袍,就得耗费三年时间,而且未必能比金缕织造局做得更好。许清对此没有任何怀疑,她亲手参与其中,比谁都清楚其中的艰辛,每一道工序上的几十人,从总高手到最下边的工匠,几乎每个人每天都要劳作八个时辰以上,故而织造局每晚都是灯火通明,她的手被刺破了几百次。那件出自画龙大家之手的蟒袍有九幅画稿,每幅的龙都栩栩如生,让人望而生畏。她只见过被拣选出来的那一幅,都不敢与画上蟒龙对视,只觉得它会从画稿上腾跃而出吞云吐雾。许清是挑花匠之一,这件蟒袍是云锦中最为珍稀的妆花,并史无前例地达到了一千八百根挑花的骇人数目,而且即便只挑错一根,也会功亏一篑,要从头再来。先前有名女匠跟许清关系不错,就因为挑错一根,差点被闻讯赶来的王织造命人当场打死。许清当时不管不顾地为她求情,本来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不承想那女匠出人意料地逃过一劫,但也丢掉了官匠身份,被逐出金缕织造局。
三件衣服,心灵手巧的许清有幸都帮助挑花过,尤其是那件黑底绣金的大蟒袍,上有金蟒十八条,成形之后,那真是世间罕有的尊贵。便是许清这样自认孤陋寡闻的村野女子,也敢说除了太安城那位坐龙椅的皇帝陛下外,天底下再没有哪位藩王的蟒袍能与之媲美。
至于那两件未来北凉王妃的嫁衣,许清则没有太多感触,也从不会像藻儿那般看一眼就心神摇曳,痴想着自己穿上的话该有多好。
这支马队长驱直入,来到清凉山的山脚后,王绿亭才如释重负。这次织造局随行人员有二十余人,但不是谁都有那运气可以踏入王府长见识的。三驾马车三只箱子三件衣物,每辆车上各有三名女匠护着紫檀箱子,王绿亭早就做好打算,每辆车上只能有一名女子分别为北凉王和陆、王两家的两位未来王妃试衣,那件蟒袍无疑是重中之重。那个叫司徒华藻的女匠,她爹用了无数人情脸面和整整六千两银子才求到一位总高手那里,王绿亭嘴角泛起冷笑,凭这个就想给北凉王穿衣?
王绿亭下马后,开口点名后两辆由谁负责捧箱子入府,被点中的两名女子都激动得立马热泪盈眶。她们家世清白,相貌清秀,性子一贯老实本分,绝不是长满心眼会做那画蛇添足勾当的城府女子,王绿亭对她们很放心。然后第一辆马车那边,王绿亭这位织造大人饱含深意地看向名不见经传的许清,伸出手指点了点她,没有多说什么。许清呆滞当场,她一直以为是司徒华藻这位天之骄女去给年轻的北凉王穿衣,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自己,一时间手足无措。王绿亭皱了皱眉。若是别人,他早就大动肝火,可既然是她,王绿亭也就破天荒多了一丝耐心,轻轻看了许清一眼,并且停下脚步专门等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王绿亭知道得更多一些。这名小寡妇的来历很简单,可一手送她进入他王绿亭地盘的幕后男子,便是他这个金缕织造一把手的王绿亭,也万万招惹不起!
幽州将军皇甫枰!这位爷那才真正称得上是北凉王的心腹啊。
他王绿亭比起这位北凉出了名的大狠人,不论是公门修行的火候还是心狠手辣的程度,都甘拜下风。
王绿亭一直以为这位胭脂郡倒马关的小妇人是皇甫枰相中的女人,所以始终不惜捏着鼻子去以礼相待。
王绿亭自然不知道,那位幽州将军见着这位小寡妇,那也是不敢有丝毫的造次唐突。
许清硬着头皮,捧着那只并不沉重的紫檀箱子,浑浑噩噩地跟随众人一同走入那座王府。
一路行去,许清都忘了去看一眼那名动天下的听潮湖。以前在织造局内,一说起那片湖,都会充满憧憬,用道听途说而来的言语,极尽夸张之能事去描绘听潮湖里万鲤翻滚的景象。
王绿亭缓缓登山,先将两只箱子送到了两座雅静院落的门口,最后才在大管家的带领下走向一座位于更高处而且极其不起眼的院子。
不是梧桐院,竟是老凉王徐骁的住处!
饶是心性坚韧的王绿亭也大吃一惊。
王绿亭长呼出一口气,小声叮嘱道:“许清,做事伶俐些、自然些。要是真的紧张,我可以让你在院外多待片刻,等手脚不僵硬了再进去。”
许清脸色发白地抱着箱子,被织造大人这么一说,越发战战兢兢了,隐约有要哭的迹象。
里头那位,可是北凉王啊!她这辈子连县令这样的大官都没见过一次,她能不紧张万分吗?
王绿亭看着局促不安的她,有些懊恼,早知道就该让司徒华藻来捧箱子了,好歹那女子野心不小,胆子更不小,肯定不至于如此胆怯。至于她那点不安分,在这座有着父子两任离阳王朝异姓王的王府里,算得了什么?
领路的王府大管家还是笑着脸,甚至没有半点要出声催促的意图,但王绿亭熟谙人情世故,心知肚明得很,自己被这许清连累惨了,以后若是想要再入清凉山,除非北凉王召见,否则恐怕是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