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在初次跟老黄游历江湖的时候曾经去过诗人老家,虽说当时囊中羞涩得厉害,但是打肿脸充胖子买壶酒拎去拜访还是没问题的,可惜只见青苔满阶不见人。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那会儿只觉得肯定是赵家天子动了手脚,等到后来亲身经历了些官场规矩,才逐渐清楚未必是坐龙椅的男人如此小心眼,不过是下边揣摩天心的地头蛇官员们察言观色罢了。不说远处,只说近在咫尺的北凉,有多少官员为了巴结自己,动辄拿价值千金的古玩字画找跟北凉成为亲家的青州陆氏走关系,又为陆氏子弟在北凉官场的畅通无阻开了多少扇不为人知的后门?哪怕是称得上北凉最为清流的一些书院先生,也对文采平平的陆氏子弟青眼相加,希冀着跟陆家继而跟徐家结下几分香火情。如果不是陆丞燕有主见,陆氏家主陆费墀早就借此一跃成为北凉的文坛宗主了。思及此,徐凤年难免有些感伤,他犹记得陆家老祖宗死前交给陆费墀一只普普通通的竹篾灯笼,是想着陆费墀能够接过那跟随乱世一同摇曳的灯火,争取薪尽火传。很显然,对举族搬迁至贫瘠北凉早有怨言的陆费墀,在北凉太过顺当地扎根后,突然发现陆氏在北凉有了无人争锋的大风光。不仅是陆费墀,整个陆氏都太快得意忘形,远不如同为“皇亲国戚”的老狐狸王林泉那么藏拙。但真正让徐凤年感到积郁的正是王林泉的安分守己。春神湖王家刻意对世代书香的陆氏处处忍让,何尝不是故意挖坑让陆氏跳进去?王林泉的阳谋算计,比起陆家的不识趣,其实更让徐凤年头疼。
可这些圣贤难断的腌臜,说不得也理不清,徐凤年身为两个家族的“乘龙快婿”,总不可能拿北凉王的身份倚势凌人,大抵是做多错多的结局,总归逃不掉厚此薄彼的说法。
好在这些棘手之事还算不上燃眉之急,而且陆丞燕那女子的处置也得体合宜,连二姐徐渭熊都承认她挑不出陆丞燕的瑕疵。女子与女子之间,婆媳、姑嫂、妯娌,这些关系,那可都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男子身处其中,自然是无比遭罪。
徐凤年,或者说北凉的大难当头,从徐骁封王就藩北凉后就一天都没有变过,是虎视眈眈的北莽。
只要能灭掉北凉,绕过顾剑棠坐镇的东线边关,那么膏腴的中原大地就是任人宰割的娘们儿,北莽这个饥渴难耐的汉子如何能不拼死冲击北凉?
以前在徐骁和师父李义山的谋划下,北凉虽然不存在守还是不守的问题,但如何守,却是值得考虑的问题。是活守,就有着足够让北凉铁骑辗转腾挪的余地。可裹挟流民一同退至西域,也可退守西蜀,以南诏作为支撑,足够跟北莽大军死磕到底。北莽即便打下了战事不利后主动撤兵的北凉,那也是一片坚壁清野的孤地,反而拉长了北莽大军的补给线,北凉则可以在西蜀边境继续跟北莽对峙,甚至可以在广袤的西域骚扰战线过长的北莽。但是,因为陈芝豹封王入蜀,把北凉—西蜀—诏这一整条纵向的西线给拦腰斩断了,如此一来,徐凤年和北凉就没有了战略纵深,只有死守。
徐凤年内心深处有些不可与人言的愧疚,不过谈不上愧对北凉百姓,仅仅是觉得自己愧对李义山。
北凉军内部对北莽王庭的后院起火表现得太过乐观,徐凤年不认为这能牵制多少北莽压境大军的战力。利字当头,那就是大势所趋,那老妇人只要恩威并济,一手是拓跋菩萨的大军镇压,一手是入主中原允诺的封侯封爵,真正做到众志成城举国南下,时间不会太久。
隋斜谷百岁高龄,大江南北天涯海角都走过,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也都看过,世情世物已经很难勾起这位独臂老人的感触,他在怔怔出神的徐凤年身边,实在有些无聊,随口问道:“老夫年轻那会儿,就不懂那些将领士卒怎么就喜欢打仗,真是不怕死吗?春秋战事还好理解,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嘛,命如草芥不值钱,那是被逼得人人不把命当命,如今北凉也算承平已久,真挡得住北莽百万大军?”
徐凤年平静地道:“很简单的道理:为国舍家,为家舍身。没谁不怕死,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我们北凉铁骑的悍不畏死,除了北凉人生性勇烈之外,还有就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没有退路可言。家就在北凉,他们一退,边军一散,北蛮子铁骑南下,他们哪怕逃出北凉,两条腿也跑不过北莽战马的四条腿。”
隋斜谷撇撇嘴,讥讽道:“你们当官的,就没一个是好东西。”
徐凤年笑道:“我不也没退路吗?”
隋斜谷翻了个白眼道:“就你这身手,要真想shā • rén,怎的不单枪匹马去龙腰州杀他个七进七出?难不成拓跋菩萨和洪敬岩那几个还能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