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后,四百精骑缓缓拨转马头返程时,都忍不住看了几眼那古怪的两人。骑马的年轻人一身北蛮子装束,携带兵器倒是挺多,然后拖着一个只能步行的可怜的貂覆额女子。
入城后,徐凤年洗过澡,换了一身衣衫,刘寄奴和几位虎头城校尉恭敬地站在外院阶下。
徐凤年上次以新凉王的身份巡边时,在怀阳关止步,没有来到这里,据说彼时那几位校尉都颇有怨言,说这位王爷瞧不起他们虎头城,把虎头城将卒当成了北凉后娘养的崽子。领三千重骑的那位校尉就公开扬言,有本事让怀阳关那帮软蛋驻军跟他演武一次,他也不乐意欺负怀阳骑兵是轻骑,大不了让他们再借兵两三千,照样不用三轮冲锋就干得那帮家伙丢盔弃甲。
徐凤年看到其中一个假装镇定但是明显有些拘束畏缩的壮汉,便招手示意这些虎头城支柱武将都坐下说话。刘寄奴的资历战功摆在那里,他当年跟老凉王都能心平气和地说话,面对北凉新主徐凤年,当然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坦然坐在石凳上,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先前喝酒后骂得最凶的马蒺藜这会儿跟个不敢见情郎的娇羞小娘们儿似的,搬着石凳坐在了最后头,缩头缩脑。
徐凤年歪了歪脑袋,好像在找人,故意笑问道:“刘将军,不知道那位扬言就算拳脚功夫打不过我,却能喝趴下我的马校尉马大人,在不在场?”
刘寄奴忍住笑声,没说话。在座几位性子跟边塞风沙一般粗糙的校尉一下子就忍不住笑出声,笑声中都充满了善意。
性子再阴柔的男儿,大概也会被这里年复一年的毒辣日头晒硬了。
心胸再狭小的男子,大概也会被这里日复一日的天高地阔给撑出了气量。
那个马蒺藜直起腰杆,在袍泽身后高高露出脑袋,破罐子破摔道:“启禀王爷,卑职在的。如果你老人家真生气了,要卑职吃鞭子,绝无二话。就是挨鞭子的时候,能不能找个让卑职下属瞧不见的地儿?否则以后得被那帮家伙笑话死。”
徐凤年显然没有跟这汉子计较的意思,问道:“刘将军,各位都能喝酒?”
刘寄奴点头,笑着打趣道:“喝当然都能喝,这帮人打仗就那么回事,酒桌上个个天王老子第一。不过马蒺藜和褚汗青两部要当值巡夜,其他人只要不喝得酩酊大醉,都无妨。”
徐凤年嗯了一声:“那咱们喝个点到为止,上次欠下的,就只能以后有机会再补上了。”
刘寄奴转头喊道:“马蒺藜,跟褚汗青亲自去抱两坛酒来,然后滚去巡夜。”
马蒺藜如释重负,和另外一名校尉一起小跑出院子,很快抱来两坛绿蚁酒。
心虚的马蒺藜不敢多待,就想赶紧溜之大吉。那名气度儒雅的虎头城校尉褚汗青犹豫了一下,望向徐凤年,问道:“王爷,卑职今夜不能喝酒,也不知下次能喝酒会是何时何地,可否以空碗敬王爷一回?”
徐凤年点了点头。
褚汗青高高端起那只空荡荡的酒碗,徐凤年则站起身将碗中绿蚁酒一饮而尽。
马蒺藜忐忑地问道:“王爷,要不卑职也敬你一回?”
徐凤年又笑着喝了一碗。坐回石凳后,徐凤年看着那些脸上都带着真诚笑意的边关将校,问道:“刘将军,虎头城还有什么需要的吗?尽管开口。”
刘寄奴一手捧碗,一只手搁在那条瘸了的腿上,笑着摇头道:“没有了。”
徐凤年也没有多说什么,陪着这些都已四十多岁的北凉老将一起默默喝酒。
刘寄奴在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既然王爷坐在了这里,那么有句本来以为没法子说出口的话就能说了:虎头城四万余人,今天就当都喝过了王爷的送行酒,虽死无憾!”
当刘寄奴诸将离开院子后,徐凤年让院外护卫喊来那两名俘虏。鸿雁郡主正在别处狼吞虎咽,等她不情不愿走进院子的时候,衣衫还是褴褛,不过满嘴油腻,跨过门槛的时候还打了个饱嗝。这让身旁那名依旧披甲携带刀弓的柳字军骑卒感到新奇,大概是发现原来她这样的女子也不是真正不食人间烟火。桌上还剩小半坛绿蚁酒,这显然是刘寄奴他们“嘴下留情”了。徐凤年端起酒碗指了指几张石凳。鸿雁郡主一屁股坐下,那名对徐凤年越发敬若神明的年轻骑士依旧老老实实站着。鸿雁郡主瞥了眼桌上的酒坛酒碗,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虱子多了不怕痒,干脆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绿蚁酒嘛,她在倒马关尝过,甚至在王庭京城也喝过,以前没觉得多好喝,今儿一碗酒从舌尖辣到喉咙再烧到肠胃,整个人瞬间暖和了,饱暖饱暖,总算都齐全了。顺带着她看徐凤年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挑衅。她知道徐凤年当时没有让她自尽,她再想死就比想活还要难很多。这当然未必就是好事,在进入虎头城之前,她想过徐凤年会用上无数种羞辱她这个鸿雁郡主的阴毒法子,不过就目前看来,处境确实糟糕,可还在她的承受范围内。她仰头一大口喝尽碗中酒,擦了擦嘴角,媚笑道:“怎么,王爷想要让我侍寝?那为何不让我换一身洁净的衣裳?”
徐凤年反问道:“需要我送你面镜子照一照吗,让你看一看自己这会儿啥德行?”
鸿雁郡主恼羞成怒,刚要抬起手丢掷酒碗,很快就抑制住这股冲动,沉默着又倒了一碗酒——能蹭一碗是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