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伸手指向远方,朗声大笑道:『这大好山河,我徐骁带着麾下铁骑踏遍了春秋九国!小年,最后替爹去北莽走一遭?』
徐凤年点头道:『好!』
从前有座山,叫武当。山上有座峰,叫莲花。峰上曾经住着一个想下山却又不敢下山的年轻道士,他叫洪洗象。只是那位年轻掌教一趟下山返山后,听说就离开了世间。
然后更为年轻的新一任掌教李玉斧,带回了一名眉眼灵气的幼龄稚童,他叫余福。约莫是爹娘希望这个孩子年年都能攒下些福气吧,穷人家想要过上长久的安稳日子,无非是“节余”二字。
元宵是大节日,为了迎接祥符二年的元宵佳节,武当山上的道士不论辈分,人人都在劈竹打造竹制灯笼,然后糊上宣纸,便是陈繇、俞兴瑞这些辈分最高的大真人也没有例外。
可惜山上年岁最大的祖师伯宋知命在去年去世了,也就是死了,没什么化虹飞升也没啥羽化登仙,老真人走得很安详,只是碎碎念着要是小师弟还在世,就能炼出几炉真正的好丹了。再就是老人临终前那个月,山上道士经常看到宋祖师伯站在大莲花峰的山门,望向山脚,不用问也知道是在等那位掌教师侄。武当自老真人的师父黄满山起,到大师兄王重楼,再到小师弟洪洗象,最后到当代掌教李玉斧,宋知命除了那一幅幅祖师爷画图不说,活了两甲子,见过了四位武当掌教,故而走得十分安详。
老一辈真人日渐凋零,掌管戒律的大真人陈繇也难以掩饰老态,好在武当山对生老病死一向看得很淡,再者如今武当山香火鼎盛,山上数座山峰都举办了几场不隆重却不失庄重的“开山”仪式。
哪怕临近元宵,天未亮的时分,仍有许多善男信女开始登山烧香。不同于离阳许多道观、寺庙专门会为达官显贵开后门,老百姓烧了一辈子香火都烧不上头香,在北凉你只要赶早,老百姓也能在武当山烧上头香。
在武当山南神道上,香客络绎不绝,甚至有许多操外地口音的外乡人。时值北莽大军南下之际,整个北凉三州就像个漏斗,人口锐减,衬托得这些入境的外地香客颇像那逆流而上的鲤鱼,足可见如今武当的盛况。更有传言朝廷很快就要将龙虎山的道教祖庭称号转赠武当,用以安抚北凉。
在烧香大军中,有一对小夫妻模样的年轻男女,大概是小门小户的缘故,没有锦衣貂裘,也没有让人望而生畏的健壮扈从,甚至连盏灯笼也没有。他们跟山脚偶遇的另外一家老小结伴登山,一路借着那家人的灯火好走山路。
年轻人介绍时自称徐奇,是地道的北凉人氏,妻子姓陆,老家在青州,用他的话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才到了北凉吃苦。跟他们同行的那一大家子足有祖孙四代十六口人。老人姓严,八十岁高龄,说是广陵道人,当过京官也做过地方官,去年才致仕还乡。老人言谈风趣,极为健谈,一路上跟那徐奇聊着大江南北的见闻轶事,为枯燥的登山之旅平添许多欢声笑语。而那徐奇虽没有什么惊奇言语,但也次次都能接上老人的话头。
除去老人,严家其余两个辈分的男子原本一开始对这个所谓的北凉蛮子并不待见,这倒不能怪他们眼高于顶,离阳诸多的地域之争中,当年徐骁坐镇的北凉跟燕剌王赵炳主政的南疆,一向是大哥不要说二哥,都是朝野上下的蛮夷之地,连两辽都比不起。以至于当年庙堂上闹出过个大笑话。记得第一位北凉书生在科举中鲤鱼跳龙门,得以进士及第,让太安城倍感诧异,疑惑北凉也会有读书人?于是许多人帮着那位士子去查询族谱,等到好不容易看到那人祖籍在中原剑州,才如释重负,却不管那人好几代都土生土长在北凉陵州的事实。直到严杰溪成为皇亲国戚再成为殿阁大学士,晋兰亭一路平步青云,以及理学宗师姚白峰入京主持国子监,这种对北凉未开化的糟糕印象才稍稍改观,捏着鼻子承认北凉也是有耕读传家的。
距离武当金顶主峰,南神道长达十二里,又是山路,严家有老小有妇孺,脚力孱弱,走得缓慢,等到山上响起第一声晨钟,他们才走到一半路程,在那座专供旅人香客歇脚的亭子休息。老人趁着晨曦举目远眺,徐奇和妻子并肩而立欣赏着山下风景。老人收回视线坐下后,马上有那个幼龄的曾孙子跑来帮他敲腿捏脚,老人开怀大笑,宠溺得把孩子一把抱到腿上,用手指着东方,说道:“这幅景象,叫作‘天开青白’。”
孩子显然对什么天开青白没啥兴趣,抬起头稚声稚气问道:“太爷爷,山上真的有我娘说的神仙吗?那神仙可以腾云驾雾吗?”
严家老家主哈哈大笑,摸着孩子的小脑袋,没有给出答案,只是转头看了眼云遮雾绕的山顶,轻声感慨道:“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没有得到答案的孩子一个劲撒娇纠缠,老人只好说道:“我辈读书之人,都需恪守圣人所言的不语怪力乱神。不过呢,太爷爷跟你这个小娃儿还是可以说些题外话的。太爷爷我啊,其实年轻时候也曾打着负笈游学的旗号,去偷偷做那青衫仗剑登高访仙的事情。兴许没有机缘,就没有寻见过世人眼中那些鹤发童颜的高人,只是中年时跟许多人一起去过龙虎山天师府,跟那一辈老天师有过一面之缘,但也不曾有机会深入交谈,毕竟那会儿太爷爷的官帽子太小,敬陪末座而已。当时心底只觉得为官不如修道啊!天下读书人何其多,生前太傅死后文正何其难!天下修道之人则不多,做到那一品官身的羽衣卿相也就相对容易了。”
孩子大失所望,“太爷爷,那咱们千里迢迢来武当山做啥啊?我爹说他乘车都要颠簸得骨头散架了。”
附近一位年纪不大的儒士顿时赧颜。
老人捋着雪白胡须微笑道:“太爷爷是没见过神仙,但牧守一方的时候,见过一位路经辖境的同龄道士,有过一场相谈甚欢的交谈。那道人教了我一套养身之术,太爷爷能活到这个岁数,归功于那道士的恩惠。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记得很清楚那道人的模样,身材高大,仁义而有豪气,有古代游士之风,比起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实在是没有架子可言。”
老人唏嘘道:“那道人便是武当山的上上任掌教,叫王重楼。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他是北凉武当山的掌教,所以趁着身子还没完全埋进黄土,赶紧来这里看一看。顺便也想看一看北凉的西北天高,到底是怎么个高。因为太爷爷以前在太安城当官的时候,有言官御史弹劾一个人,说那人到了北凉后,大开宴席的时候,竟然就指着屁股底下的椅子对众人说,这张椅子不是龙椅,但比京城那张要高许多嘛。”
老人的儿子也快有甲子高龄,闻言后笑道:“多半是无稽之谈。”
老人点了点头。
那个一直看着老人抱着曾孙子的北凉徐奇,没有说什么,转过身默然望向远方。
他妻子握住他的手,侧过脑袋轻声问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正是徐凤年的“徐奇”柔声道:“真的。当时我还小,就坐在我爹腿上。这句话其实是他对我说的,大概是想告诉我当皇帝其实没意思吧。”
徐凤年握紧陆丞燕的微凉小手,低声道破天机道:“官员七十致仕是离阳朝廷的规矩,能够在七十九岁才致仕,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老人是严松,当京官最大做到礼部左侍郎,跟首辅张巨鹿政见不合,后来被排挤到了江南道庐州,心灰意冷,便在地方上安心做起了学问。这次张首辅身败名裂,朝野上下噤若寒蝉,严松是少数几个敢为首辅大人打抱不平的,可见他当年跟张巨鹿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争。我之所以跟他同行,是因为徐骁对此人观感不差,说那么多骂他的人里头,严松骂他徐骁骂得很凶,但在理。”
老人突然对徐凤年笑道:“徐奇啊,我进入北凉境内来武当山之前,拜访过几家书院,那里的情景让我大出意料,好像你们新凉王比老凉王更书生气些,实在难得。”
陆丞燕看了眼破天荒流露出些许汗颜神情的徐凤年,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