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低头望向北莽南朝疆域地图,轻声道:“北莽军力极为强大,否则也不会让我们北凉如此头疼,但是北莽庙堂那边,种种弊端,积重难返,远比我们北凉想象中要更为暗流涌动。之所以这次孤注一掷要以流州作为破局所在,真正意义,不在凉莽边境战场,而在北莽内部。我要让北莽耶律慕容两姓、南朝北庭两座官场的对峙,从幕后走向台前,让那个扬言要将我们头颅按斤两卖的老妇人,再也无法用铁腕弹压局势。”
燕文鸾深思后点头道:“这个思路……很有意思。”
然后燕文鸾神情复杂,看着陈云垂、何仲忽这些与自己一同戎马生涯的老家伙:“我们老了,虽然还骑得马挽得弓杀得人,可是比起郁鸾刀那帮年轻人,毕竟还是老了。”
屋外秋风渐起。
迟暮之年的老将燕文鸾不知为何望向屋外,怔怔出神,喃喃道:“老了就老了,那就最后再扶年轻人一把。”
徐凤年望向众人,微笑道:“我相信流州那些年轻人能够带来惊喜,我也相信屋内诸位能够守住拒北城。”
徐凤年略作停顿,伸出手,重重按在桌上那幅凉莽形势图上:“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北凉铁骑甲天下!”
议事结束后,徐凤年带着徐北枳专程去一座小院拜访老将何仲忽,到了以后才发现燕文鸾也在。四人围坐石桌,徐凤年看着难掩满脸疲惫的左骑军统帅,有些忧心。何仲忽的身子骨在最近一两年里突然糟糕起来,给人一种日薄西山的暮气感观,以至于在第一场凉莽大战过后,老将曾经私下向清凉山和都护府递交辞呈,同时向徐凤年和褚禄山举荐了郁鸾刀担任左骑军第二副帅一职。之所以没有让那位声名鹊起的年轻幽骑主将一步登天,直接主持左骑军大局,也是这位功高权重老人的老辣所在。毕竟桀骜难驯的凉州边军素来轻视幽州军伍,出身中原豪阀的郁鸾刀又与凉州边军并无渊源,若是骤登高位,得以单独执掌一军,未必能够服众,一旦在第二场凉莽战事里出现纰漏,毁掉一名北凉兵法大材不说,还会贻误边关大局,他何仲忽自然难辞其咎,那就真是晚节不保了。
只不过何仲忽能够摒弃山头之见,建议郁鸾刀成为左骑军名义上的三把手、实际上的当家人,足可看出这位春秋老将的肚量和远见。而且在先前徐凤年拿左右骑军开刀,有拆东墙补西墙嫌疑地补充其他骑军实力,例如抽调兵马给曹嵬等人,也是何仲忽率先响应,绝无异议。在这一点上,绰号“锦鹧鸪”的右骑军主将周康,显然就要逊色许多。他明里暗里都颇多怨言,虽然徐凤年私下也笑骂过周康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但毕竟当年周康就是为他送行的数百老卒之一,有送行之谊。某种意义上,周康跟那会儿尚未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有过一场患难之交,所以哪怕周康不够爽利,徐凤年其实也没有放在心上。何况周康的反应也属于人之常情,就像何仲忽先前那副对怀阳关都护府唯马首是瞻的姿态,在左骑军内部就有些碎言碎语,许多青壮派武将都不太理解,觉得老将军太好说话,削减了左骑军的势力不说,还白白堕了左骑军的威名。徐凤年之所以特意莅临此地,就缘于一场左骑军内讧fēng • bō。徐凤年就是想要先听听何仲忽的想法,不到万不得已,清凉山不会插手左骑军事务,相信燕文鸾这趟火急火燎赶来,也有几分给老友撑腰,给整个北凉边骑瞧一瞧的意思在里头。
小院四人不饮酒也不喝茶,何仲忽似乎没想到年轻藩王会大驾光临,满脸惊喜。作为北凉铁骑实权排在前十的人物,何仲忽了解龙眼儿平原的大致过程,知道徐凤年大快人心地亲手杀掉了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更知道陈芝豹先前来到怀阳关,所以徐凤年之前在议事堂话语尽量言简意赅,脸色苍白得厉害,更让老将感到愧疚,总觉得是凉州骑军的过错,对不住大将军徐骁的栽培,到头来竟然害得大将军的嫡长子事必躬亲,连shā • rén也要亲自上阵,那么还要他们北凉三十万铁骑做什么?作为燕文鸾相交莫逆的老朋友,何仲忽当然还有一层隐蔽身份。老人曾经也是徐家扶龙派的成员,这拨人当初以谋士赵长陵为首,陈芝豹作为接班人,既是大将军徐骁的小舅子又是徐家骑军主将之一的吴起,燕文鸾、何仲忽等人都属于中坚力量,姚简、叶熙真两位义子与他们走得也很近。而被扶龙派讥讽为“倒龙系”的李义山一派,在总体实力上就要孱弱许多,若非在最后关头是王妃吴素明确表态不支持徐骁叛出离阳划江而治,恐怕也就没有徐家称王北凉的说法了。也许如今徐凤年是整个广陵江以南广袤疆域的君主,但也有可能是北凉边军彻底没有老人的说法,因为都是谋逆败亡的死人。由于这么一层难以启齿的关系,何仲忽对这位力挽狂澜的年轻藩王,一直有些晦涩难明的心思。不从左骑军内部提拔嫡系顺水推舟地担任下任主帅,而是拣选外人郁鸾刀来鸠占鹊巢,迟暮老人未必没有一份补偿和赎罪心理。
北凉步军第一人燕文鸾脸色阴沉,直截了当道:“王爷,有件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李彦超那小子就是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何仲忽一手把他带到今天的位置,对他比亲儿子还亲,无非没给他一个左骑军主帅,那小子竟敢就要造反,想着跑去给周康当副手!这个小王八蛋带兵打仗的确不差,可品行不端,以后绝对要用而不能大用,撑死给他当官当到一军副将!”
徐凤年还真没料到极少流露情绪的燕文鸾会如此大动肝火,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应对。造反,忘恩负义,品行不端,这些分量极重的词汇,从燕文鸾这种屈指可数的封疆大吏嘴里说出来,那几乎就能让任意一名北凉中高层武将彻底无缘实权高位了。事实上徐凤年对名声在外的李彦超并不陌生。他是北凉四牙之一,与典雄畜、韦甫诚和宁峨眉三人齐名,战功卓著,在边军中,是除去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这拨春秋老人之外,仅次于刘寄奴寥寥几人的骁将。因为正值当打之年,是那种可以为徐家再打二十年胜仗苦仗的重要将领,只不过跟龙象军副将李陌藩和幽州曹小蛟相似,性格偏激,恃功傲物,都是出了名的刺头人物,毁誉参半,如果是搁在离阳官场,属于三天两头就要被清流言官往死里弹劾的角色。
何仲忽瞪了一眼燕文鸾,转头对徐凤年苦笑道:“王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是拦不住的,既然周康许诺将来会让李彦超继任右骑军主帅,就由他去吧。彦超这孩子在左骑军里征战多年,立下的军功也足以当得起这份前程。人往高处走,没有错。”
燕文鸾有些无奈,其实不是他对李彦超此人果真有多少不顺眼,无非想着帮何仲忽把话题挑起,由他燕文鸾来做恶人,那么磨不开面子的何仲忽接下来只要点个头即可。李彦超不是不可以离开左骑军,但是绝对不能助长此风,否则锦鹧鸪那家伙手里的小锄头还不得刨得飞起?你何仲忽本就病得不轻,难道将来真要躺在病榻上还要听见右骑军分崩离析的噩耗?当真就不怕死不瞑目?燕文鸾叹息一声,与何仲忽相识了大半辈子,对这个老家伙是十分佩服的。临老却并无家眷,只养了几匹跛脚老马,治军带兵,就跟一个絮絮叨叨的婆姨差不多。待兵如子,吃喝拉撒都在军中,与普通士卒无异,绝无半点特殊待遇可言。所以李彦超这些年轻人,可谓都是何仲忽一把屎一把尿从小卒子培养成功勋将领了,听到李彦超要离开左骑军,燕文鸾怎能不怒火中烧?清官难断家务事,看得出来,哪怕到了父子反目一般分家地步,何仲忽仍是不忍心耽误了李彦超的仕途,唯恐年轻藩王对李彦超产生恶感,以至于到了锦鹧鸪的右骑军中也难以升迁。
徐凤年思量片刻,缓缓说道:“说实话,只要李彦超还留在关外,是在左骑军效力还是转去右骑军爬升,对我而言并无区别。再者左右骑军极端排外的传统也确实不利于北凉,毕竟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就算没有李彦超这件事,我原本也想要让左右骑军进行一些武将互换。当初我对北凉境内三州军伍大举整合,只设置十四实权校尉,但是第一场凉莽大战在即,我怕动静太大导致边军不稳,会影响到战局,这才没有去动关外边军。”
燕文鸾眯起那只独眼,沉默不语。
边军改制,燕文鸾并不反对。但是让这位北凉步军主帅感到不太适应的一点,是年轻藩王这么不拖泥带水地当面提出,尤其是此时左骑军内乱横生之际,在何仲忽即将因病退出边军之时,这些话,就显得有些肃杀寒意了。
何仲忽亦是心中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老人满脸颓丧落寞,眼神恍惚。有些垂暮之年的富贵老人,只有等到了人在病中,万念俱灰,才开始反羡贫贱而健者。
但是何仲忽不一样,他虽然在北凉边军位高权重,但是膝下无子孙可继承家业,甚至在北凉关内也无一处置业别院,与怀化大将军钟洪武那种把整座陵州当作后院的春秋老将,截然不同。
何仲忽的老态病容,是英雄迟暮。而这种无可奈何的英雄迟暮,徐凤年很熟悉。
徐凤年和徐北枳离开院子,徐北枳眉头紧皱。
徐凤年笑问道:“橘子,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不帮着何仲忽安抚左骑军?”
徐北枳回望一眼院门:“何仲忽也就罢了,你就不怕惹恼了燕文鸾,不怕两位老人觉得你心性凉薄,把你当成一个刻薄寡恩的藩王?”
两人并肩走在阴暗巷弄中,徐凤年伸出一只手贴在墙壁上轻轻抹过,边走边说道:“那你就当我是欺负老好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