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杀两名极有可能出自割鹿楼的刺客,钱统领脸色惨白,轻轻颤抖的左手迅速抬起,在胸前几大窍穴叩指轻弹,让原本按照正常脉络流淌的体内气血,立即另辟蹊径。他必须将伤口附近的那条血槽变作一块孤立无援的死地,因为那名女子死士的剑尖淬有剧毒,一旦深入渗透骨髓,陆地神仙也难救。只是如此一来,暂时性命无忧,钱统领也失去了继续再战的实力,唯恐刺客还有蛰伏暗处的策应之人,所以赶紧转头沉声道:“三位公公,我们必须撤离此地。”
其实从第一名刺客劈开屏风,到钱统领开口说话,不过是短短几个眨眼工夫而已。
就在此时,一声怒喝从刘公公右首边的屏风外传来,一阵沧桑嗓音从印绶监三位蟒服太监和钱统领头顶响起,言语之间有着道不尽的酣畅快意:“太安城的阉狗!到了我们北凉地盘耀武扬威,还想走?!”
臃肿身躯挤得那张黄花梨木椅上的宋公公连人带椅都向后推移,可见这位印绶监大宦官的惊惧失措。
那位脱去大红蟒服便极有豪杰气概的马公公,不知何时已经绕到刘公公右侧,仰头看着飞扑而下的一人一剑,这名魁梧太监一手负后,一手握拳放在腹部,轻声冷笑道:“等的就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坐姿稳如泰山的刘公公瞥见那名满头霜雪的持剑老者后,眼神复杂,轻轻叹息一声,将手中那杯绿蚁酒一饮而尽。
右座屏风后头那张酒桌剩余的众人,也都先后跟随辈分最高的白发剑客一起拔地而起,向三位京城公公这边飞来,一时间屏风之上好似蜂蝶纷飞舞,煞是好看。
这伙人除了原本摘下刀剑就近搁置在桌面上的几个,其余并未起身去悬挂刀剑的木架那边取回兵器,这也是钱统领没有能够第一时间告知三位太监的原因。在钱统领眼中,这九人先前还在热闹聊着大雪坪轩辕紫衣一夜观雪悟长生、四小宗师之中太白剑宗谪仙人最有望在将来独占鳌头,就是平平常常行走江湖的武林草莽,哪里能够为帮派积累声望就削尖了脑袋往哪里凑堆?与江湖名宿攀附关系,与武林同道切磋武艺,与意气相近者投帖结拜,这样的江湖人物,曾经靠着一把铁刀打天下的钱统领在十多年前就见得太多了。这种货色,比起那两位真正的死士,不可以道里计,但钱统领心底没来由感到一股浓重的不安,下意识握紧手中御刀,转头望向那些照理说属于登堂入室的江湖高手,却绝不能算是入流的刺客。
以狮子搏兔之势扑杀而下的年迈剑客突然眼前一花,然后这位一向对自己剑术极为自信的老人,就只觉得胸口如同大锤撞钟,来时快去时更快,还未落地,就已经是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老者倒飞出去的尸体,与他身后一名白衣飘飘的年轻女子撞在一起,掀翻屏风后,二人一起跌落在酒桌上,然后带着一桌子酒菜碗碟滑落在地,女子生死不明。
钱统领突然厉声道:“小心屏风下方!”
原来,酒桌九人,高高越过屏风的刺客,只有八人。
缺少的那一人,才是压箱底的撒手锏。
先是抛出两条人命的诱饵作为障眼法,然后示敌以弱,最后奇正相合。
这种机关算尽的刺杀,缜密且阴毒,一环接一环,让人防不胜防。
钱统领意识到不对劲后的看破杀机,已经可谓极快,那位一出手就尽显凌厉无匹的马公公的反应也不慢,但是那名好似“优哉游哉”从屏风后走出的第九人,实在是堪称神出鬼没。他的出手石破天惊,仅仅脚尖一点,身体前掠便快若滚雷,双手向前,袖中藏短剑两柄,因为身形前突过于迅猛,长不过五寸的短剑剑气,竟在空中宛如留下两条纤细却璀璨的白虹。
所幸听到了钱统领的提醒,马公公后撤一步,那两柄袖剑才没有当场刺透胸膛,但即便如此,胸口仍是被刺出两个鲜血窟窿。
怒极反笑的马公公瞪大眼睛,虽负重伤,一身雄浑气势却不坠分毫,五指如钩,抓住那名刺客的脑袋,随手一挥,将那颗头颅上钉入五枚钉子一般的尸体摔向墙壁。
袖剑刺客死时瘫坐在地,背靠墙壁。
嘴角有笑意。
他好像已经看到了最后的战果辉煌。
马公公有些无奈,与钱统领一样不得不弹指叩窍穴。袖剑有毒,当下看来并不致命,但以这些魔怔了一般拼命的疯狂架势,估计也足以致命了,只是早晚之差罢了。
事后北安镇青马驿和京畿铁骑即便把这座酒楼踏平,于局势又有何裨益?
酒楼三楼这一局棋,牵动的有可能会是整个天下的风云大势。
掌印太监刘公公的正面和右首边屏风都已经不在,那么剩下的那一座屏风,就显得格外突兀。
宋公公扶着椅沿鬼鬼祟祟起身,倒是显得很合情合理,遇上这种他衣蟒腰玉也不管用的情况,脚底抹油跑路才是人之常情。
就在此时,刘公公眉头一皱,今夜第一次彻底放下酒杯,转头望去。
一个阴森森的嗓音在三位大宦官耳畔不轻不重地响起:“敢在北凉道上肆意聚众shā • rén,是当我们鱼龙帮不存在吗?”
那个嗓音的主人很快露出真容,屏风从中而断,原来是被他的一记手刀当中截断。
刘妮蓉对于这名心腹供奉擅自插手那场莫名其妙的fēng • bō,没有阻拦。
她虽然不知道这桩刺杀的首尾,但是先前“京城阉狗”这个说法,已经让她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不同寻常。这些年作为鱼龙帮明面上的魁首,与北凉各地官府少不了打交道,知道这次太安城兴师动众进入凉州宣旨,不管清凉山那座王府到底持何种态度,送旨大军中那几位身份特殊的蟒服太监绝对不能公然暴毙,否则不说离阳赵室那个已经对三十万北凉铁骑做出退让的年轻皇帝必然龙颜震怒,天下风评也一定会一边倒地质疑北凉徐家居心。
这些年跟各地官府打交道,虽然不胜其烦,可眼界眼光都不是几年前的那个女子了。作为北凉江湖群龙之首的鱼龙帮,实力再雄厚,也是在北凉道这个湖里扑腾的蛟龙,即便不对清凉山王府俯首听命忠心耿耿,但在这种敏感时候,面对几步之外杀气腾腾的局面,断然没有置身事外的理由。所以刘妮蓉不会阻止那名供奉的出手,甚至还清楚这种复杂晦涩的形势,必须要快刀斩乱麻!
与刘妮蓉共坐一桌的龙宫首席客卿嵇六安,身为实力雄甲一方的武道宗师,看出那几位太安城阉人已经到了技穷于此的惨淡地步,就算剩余五名刺客在他眼中属于不值一提的乌合之众,可说不定仍然能够在乱局里侥幸得逞,在得到宫主林红猿的点头首肯后,嵇六安微微一笑,伸手一挥,只见桌上五只白瓷酒杯飞旋而至身前,滴溜溜旋转不停,充满灵气的酒杯之间,轻轻撞击的声响异常清脆悦耳,就像五只叽叽喳喳的小白雀。
酒杯一闪而逝。
下一刻,那五名刺客还未能接近马公公和钱统领的身前,就全部脑袋向后一个晃荡,倒地不起。
五只可怜虫的额头处,无一例外都是通红一片。
没了屏风遮掩视野,马公公和钱统领得以看到那五只酒杯,返回酒桌后微微颤抖摇晃,好似邀功一般。
马公公眯起眼,不动声色。
钱统领倒提御赐金刀,转身向嵇六安抱拳致谢。
原本应该就此落幕的这场血腥fēng • bō,因为某人的一个隐蔽动作,变得尤为动人心弦。
刘妮蓉脸色骇然。
就连一直表现得隔岸观火很快乐的林红猿也微微错愕,俊俏脸庞上带有几分玩火上身的懊恼羞愤,以及那双秋水长眸深处隐藏的忐忑不安。
如同年迈儒士的南疆第一高手程白霜更是皱紧眉头,眉宇间浮现清晰怒意。
这位老者方才正在思量一件涉及国运移转的大事,所以才会有这一瞬失神。
原来谁都没有想到鱼龙帮那位前去“救驾”的供奉,竟然对着那个刚刚战战兢兢起身的胖子宦官,当头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