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蓁喝过汤药又觉困顿乏力,不久便再次睡下。
但这一觉依旧不安生,梦中又重复起昨日经历来。
断续破碎的画面一幕幕闪过。
一会儿是颠簸的马车内,她手脚被缚,听见车外刀剑相击的铿铿清响。
一会儿又是打斗中套绳被挑断,马车俯冲向断崖,那甲胄披身之人如神兵天降,以血肉之躯拼死抵挡。
转眼再见荒烟蔓草的山道上沙飞石走,他剑锋一侧,手起刀落,一斩三人,收剑回鞘时却又放轻动作,温柔转首向她,问道:“伤着了吗?”
沈令蓁梦到这里,冷汗涔涔地醒来,再不敢入眠。
她确实吓着了。长这么大连一滴血珠子都没见过,哪里受得住一颗颗人头被剑串成糖葫芦的模样。
要不是那恩公支撑着她进山,她早在逃奔中跌个晕头转向。
沈令蓁实在没脸回想,后来避进山洞,她还吐了个七荤八素,溅了他一身脏污。
也正因如此,她才羞惭不已,见他费劲地处理着腰腹上的刀伤,主动提出帮忙。
只是结果倒好,她竟被那鲜血沥沥,皮肉翻卷的伤口吓昏了过去,以至后事一概不知,连他的名姓也没来得及问。
——
直到天黑,沈令蓁也没盼到恩人消息,倒听说圣上派人暗查她遭掳一事,现已大致有了结果,打探到贼人乃是白婴教的一群信徒。
白婴教自前朝起就频频为祸中土,教中信徒多次煽动民众揭竿起义,虽遭朝廷屡屡打压禁止,可这xié • jiào却如同烧不尽的原上草,数度春风吹又生,从前也曾有过一回拿王公贵女祭天,公然示威皇权的残暴行径。
沈令蓁一阵胆颤后怕,一时也没注意到父亲进来了。
沈学嵘低咳一声以示提醒。
她抬起眼,忙道:“阿爹,是有我那恩公的下落了吗?”
沈学嵘摇摇头:“禁军带犬搜山,来来回回只搜到进洞那一路痕迹,那人竟像凭空从山洞中消失了。”
“这怎么能?”
“自然不能。但既是没见尸首,多半便还活着,往好处想,兴许人家这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了呢!你且安心,他们还在继续找着。”
“那阿玠哥哥还好吗?”
薛玠私下约见她的事没瞒住,必定受了长辈责罚。
“这小子皮糙肉厚的,十八道大刑轮番上也不见得如何,关个禁闭跪个祠堂用你挂心?还有,你身边那个婢女已安排了厚葬,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介怀了。”
她沉默片刻,点点头:“阿爹总说,人要往前看。”
沈学嵘长叹一口气:“殷殷,我们这次不往前看了!你这还没出嫁呢,就已经如此多血雨腥风,往后……阿爹思来想去,还是与圣上说个情,看能不能将这婚期延后一些,拖一时是一时吧!”
虽然掳人一事明面上是白婴教所为,但沈令蓁刚巧在这节骨眼出事,说与婚约毫无干系,那是谁也不信的。
只是姑娘家被掳,传扬开去终归不好听,沈家又不方便在明面上讨说法,所以圣上此次注定对这外甥女有所亏欠。
沈学嵘眼下去说个情,即便无法废除婚约,至少也能把婚期往后拖一拖。
“阿娘也是这样想的吗?”沈令蓁却突然这么问。
沈学嵘犹疑一瞬:“你阿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当然也舍不得令你远嫁!你这话从何问起?”
“虽说外人都道这桩婚事是皇舅舅的主意,可我想,皇舅舅与阿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若不经阿娘首肯,他不会下旨为难我。”
“殷殷……”
“阿爹,我虽身在深闺,不通政事,却也知联姻一策无非为了巩固君臣之谊。皇舅舅笼络霍氏,必是认为霍氏对朝廷有所助益。阿娘随皇舅舅一同打下大齐江山,多年来始终心系社稷,也一直教导我,身为宗室子女,当以王朝兴亡为己任……这些道理我都晓得,之所以伤心,不过在想:为何非得是我呢?”
她说到这里垂了垂眼:“但倘使人人都像我这样想,大齐的河山哪里还有收复的一天。”
沈令蓁还好端端的,沈学嵘却先老泪纵横了:“我大齐若是唯有牺牲女儿家才能守牢国土,这河山可真该拱手于人了!”
沈令蓁飞快地摇了摇头:“阿爹,那是我过去的狭隘之见,经昨日一场祸事,我已想通了,婚约甫一定下,便有贼人按捺不住,足可说明霍氏于朝廷,于皇室的举足轻重。霍氏将来必受皇舅舅抬举,我嫁去边关受苦是一时,享福却很可能是一世,又怎会是牺牲?您可别一时短视,坏了我的好姻缘!”
这头话音刚落,屋外窗下响起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赵眉兰拿帕子压了压泛红的眼角,随即恢复了一惯的冷面,悄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