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建元二十七年夏,高太后因病崩于宝慈宫,享年七十五岁。
高太后生前为人慈善仁厚,深居后宫二十七年从无涉政,一生所下唯一一道懿旨,乃是临终之时,请圣上敕谕天下无须大举国丧,毋论官吏、布衣皆三日释服,其后婚嫁筵乐,一切如常。
敕令下达,汴京上下无不感念哀恸。城内商贾罢市,百姓伏跪于街头巷尾凄声痛哭。在朝吏人自请服丧三十六日,以表哀悼。
停灵四十九日后,太后入葬皇陵。
因太后生前最后所念正是远嫁西北的外孙女,镇国长公主独女沈令蓁于送灵后主动请旨于圣上,愿前往巩县为皇外祖母守陵。
圣上念其一片孝心,特许应允。
同月,西羌无视国丧期间不得兴师入侵的公义礼法,举兵攻入距汴京千里的定边军。
定边军节度使霍起奉朝廷之命领兵应战,于神堂堡力迎西羌主力军,首战胶着整整一月,终旗开得胜,退敌告捷。
西羌大伤,休战近半年,却仍未平征伐之意,于年关将至之际再度大叩大齐关门,几以倾国之力兵分四路,同时攻入环、庆两州及定边、保安两军。
大齐西北边关沿线全面告急。北地大雪漫天,百姓却人人自危,无心迎元月新岁,庆贺这预兆着丰年的瑞雪。
建元二十八年二月中旬,抵抗两月余,环州与保安军先后失守,夹在两地中间的庆州及定边军因此沦为“孤岛”一座,腹背受敌。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镇守于此的霍家。
然西羌此番决意侵吞大齐西北,来势汹汹难挡,霍起坚守至三月中旬,也于四面楚歌之下从神堂堡一路被迫退守至东谷寨。定边军亦岌岌可危。
汴京朝堂大批官员纷纷请旨,恳请圣上派军前去支援。圣上始终按兵不动。
四月上旬,孤立无援的定边军终是未能幸免于失守,霍起保兵退至庆州。
至此,大齐西北仅靠庆州于摇摇欲坠的一线夹缝中艰难支撑。
西羌火速集结兵力,一路锋芒毕露,走势大开大合,于四月中旬南下深入庆州腹地。
正当汴京文武百官急如热锅之蚁,以为庆州也将就此沦陷时,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消息从西面传来:孟夏气候回暖,庆州腹地山脉上的积雪,一夜之间化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一连串的消息随之而至——积雪消融,潮汛忽至,上涨的河水恰好阻断了西羌冲锋军与后方的粮草补给队。被一路胜仗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无粮草先行便盲目深入的西羌骑兵因这一道天然的沟壑进退两难。庆州守军趁势而上,将这一拨精锐的冲锋军一举全歼。
百姓高呼老天开眼,可汴京的朝臣却看出来了,扭转战局的并不是老天,而是庆州背后那一双如有神力的手。
这双手在羊皮地图上的山川、丘陵一一弹指划过,在沙盘上轻巧插下一面面鲜红的旗帜,算准了人心,也算准了天时。
这双手的主人,正是霍家残废了十一年的次子,霍留行。
西羌被这当头一棒打得措手不及,却不甘心到手的“肥肉”就此失去,派后续部队持续猛攻。
及早保兵的霍起在庆州严防死守,稳如泰山。
啃不动“肉”的西羌人为此不得不从庆州的左右两翼——环州与保安军调派驻军增援。
这一调派,失守已久的环州与保安军现出缺口,霍起立即派军兵分两路,左右进攻,于三日之内全面收复两地。
西羌由此阵脚全乱,慌忙撤退。
霍起亲自领兵北上,趁胜追击,期间与西羌交战七次,无不大获全胜,五月中旬,继收复环州与保安军后,再次顺利收复定边军。
西羌残兵狼狈败逃,撤出大齐。
举朝欢庆,圣上龙颜大悦,终因这扬眉吐气的一场仗下定决心,一改此前保守观望之态,下达洋洋洒洒的一篇《讨西羌檄》,准备开启反攻,指派军队全力增援霍起,命其率军攻入西羌。
西羌俨然已无力抵抗这样的攻势,屡战屡败之下,于五月末旬急急派人前来讨饶,请求与大齐谈和。
一时间,汴京朝堂就是否接受谈和分出了两派意见,一派支持霍起继续进攻,将大齐失去了十一年的河西一并收复,一派支持见好就收,及时休养生息。
朝堂之上两派人争论不休的那天,高太后已大去一年又七日。
寒来暑往,又至仲夏。
六月的天艳阳高照,暑气熏蒸,距巩县陵园半里地的竹楼却建得精妙,背阳而矗,楼内阴凉,舒爽宜人。
一身缟素的女子木簪束发,面容不添妆饰,正端坐于一方几案前,一手执绣绷,一手穿针引线。
针线来回穿梭间,锦绣山川跃然于绣面。
一旁同样一身缟素的婢女替她斟了杯解暑的凉茶:“姑娘喝口茶,歇一歇。”——正是白露。
沈令蓁搁下绣绷,接过她递来的茶抿了两小口,又移开茶盏,继续认真绣。
白露歪着脑袋看她悦目的手势:“姑娘今日绣的这图,叫什么名?”
沈令蓁动作不停,垂眼笑着:“我也没想好。”想了想说,“要不就叫山河无恙吧。”
“山河无恙,这个寓意好,大家都盼着边关的仗早日打完呢。”
沈令蓁手指一顿。
白露自知失言,忙换了话茬:“姑娘,您这守陵的期日就快满了。您看,婢子可要开始拾掇起来,准备回京的计划?”
她摇摇头:“不急,还有四十二天呢。”说完默了默,又笑,“其实在这里住习惯了,我倒有些不想回去了。你看这陵园与世隔绝,无烦无忧的,多清净。”
白露大惊:“说好了守一年就回去的,您该不会改了主意,想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吧?您倒是待得住,也不怕无事可做,习字、读书、刺绣,一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可您回想回想冬天的时候,多难熬啊。”
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春天与秋天还算勉强舒适,夏天虽晒,白日里也好歹有个竹楼能避阳,可冬天却真是没法过,寒风呼啸,鬼哭似的,折磨人得很。
尽管国公府送来了许多炭火,可去年最冷的时节,夜间就寝时,被衾里塞满汤婆子也不管用,还是全靠她和蒹葭两个人轮流捂着沈令蓁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