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蓁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胸臆间怒气横冲直撞,这一年多来积攒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和憋闷忽而便像寻着了缺口,一股脑泄了出来。
她使劲抽回自己的手指,退后一步嗔视着他:“郎君又骗了我!郎君可知我这一年,因了你给的这封和离书,都是怎么过来的?”
当初回来奔丧,她一路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地赶,到京城第一时刻便去了宝慈宫守灵,不眠不休地又是一阵忙碌,极度疲惫之下整个人脑袋昏乱,懵头转向,反倒没有预想中那么难过。
直到皇外祖母下葬,那天昏地暗的感觉才姗姗来迟。
记起皇外祖母在她出嫁前曾因她与霍留行的婚事大病一场,记起霍沈两家的世仇,记起自己在霍府的难堪处境,她根本打不起精神回庆阳,一心只想躲到与世隔绝的地方去。
刚好母亲提议,让她去为皇外祖母守陵,她便与皇舅舅请了旨。
陵园荒僻,无人打搅,日复一日的平静令她渐渐缓转,为这世外桃源的山水所宽慰,她甚至有了出尘的念头,想从今往后若能就这样下去倒也不错。
可偏偏这时候,边关起了战事,空青将那封和离书交给她时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在她耳畔响了起来——战火纷飞,人如浮萍草芥,生死难料,郎君万一有个不测,有了这信,您这后半辈子也好有个着落不是?
她想,霍留行是个本事很大的人,一般的困境轻易难不倒他,他这样早早交代好后事,恐怕这一战真是凶险莫测。
她无从知晓边关的战况,此后便是隔着千山万水牵肠挂肚,夜夜临睡之前,总要虔心祈祷,求上苍保佑边关将士早日退敌,保佑霍留行平安无事。
“我日日为边关战事提心吊胆,日日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可到头来,这却全都是郎君的算计?郎君分明有把握打胜仗,也知道我不会在家国危急存亡之时弃你于不顾,还故意将这和离书给我,就为让我过得不舒坦,让我时时担心你?”
霍留行没有答话,低头看了看她的光脚丫。
“快入秋了,地上凉,来,”他将胳膊穿过她腋下,把她提拎起来,让她踩在自己的靴子上,“要骂我,踩着我骂。”
沈令蓁被他架着,看着他这不咸不淡的神色,气不打一处来地想转身离开,却被他一双胳膊箍得一动不能动。
“我骂完了,你放开我!”她仰着头道。
“怎么这就骂完了?”他垂眼笑着,见她不说话,继续道,“你说的不错,我为名正言顺重返朝堂筹谋了这么多年,这一仗,不说十成,至少也有九成的把握。故意骗你,让你误以为其中凶险重重,不过是我的私心。倘使没有这封和离书,你还会那样惦念我?指不定过惯了清净日子,你便想从此寡居世外,与我一拍两散,恩仇两清了。”
沈令蓁无法反驳。
霍留行对人心的算计,当真准得让人胆寒。
她为这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无力感气急,口不择言道:“那又如何?一拍两散,恩仇两清不好吗?那样,郎君轻松,我也自在!”
“谁说我轻松,谁给你自在?”霍留行的笑变得有些阴沉,胳膊圈她圈得更紧,“沈令蓁,不管我们这桩婚事背后掺杂了多少阴谋阳谋,我既认了你这个妻,就不许你不认我这个夫。你逃到汴京,你躲进陵园,你现在说着这些我不爱听的话,我都可以接受,也愿意给你时间慢慢来。但你休想跟我和离,休想走得一干二净。我已经付出,就不能不得到回报。”
“你真是……”沈令蓁气得接不上话,“真是无……”
“无赖。怎么骂人都不会?”霍留行笑着把她说不出口的粗话接下去,“我再教你几个词——泼皮,混账,王八羔子,来,多骂两声,乖。”
“……”
竟还把他骂爽了!
沈令蓁眼看他笑得一脸下作,想离是离不成的,而且她本来也不是真打算离,就是实在气不过,闹上一闹而已,这么一来,心道反正都不离,自己为这和离书的真假吵个什么劲儿呢?于是又追根溯源地回到了最初的话茬儿。
她急急道:“你这么想捱骂,找外边的姑娘骂你去!”
霍留行“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不行,那些姑娘长得丑,声音也难听,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不也去得可开心了吗?”
“谁说我开心了?”
“蒹葭说的,说你去的时候笑得牙都露了好几颗……”
霍留行这回可真冤枉,但想通了蒹葭的“好意”,倒也没生气,他说:“我笑是因为能跟去非叙旧,这么多年不见,再碰面自然高兴,所以就去他爱去的地方,陪他听个曲,那儿也有些隐秘的消息来源,顺道能谈谈政事。”
沈令蓁皱眉盯着他:“郎君只是听了听曲,谈了谈政事?那方才怎么说得好像……”
“还不是为了逗逗你,让你跟我发发脾气?”
她这一年过得郁结,总要把心里的苦倒出来一些才好。她不肯主动倒,只能由他激一激她。
“你看你,见了我,话也不肯好好与我说,憋得不难受?小姑娘就该活蹦乱跳,学什么老成,学什么温顺?”他说着,轻轻一刮她鼻尖,“这么张牙舞爪的多可爱。”
沈令蓁一愣之下,陡地哪儿一空,像被谁偷走了一记心跳,忽然心慌意乱起来。
感觉到他松开了胳膊,她忙趁机朝后退,却忘了自己正踩在他的靴面上,这一退,高低不平地一步踏歪,“哎”地就朝床沿栽倒了去。
霍留行猛地一把扯过她胳膊,下一瞬,重重一声“砰”,他便代替她磕到了床榻上。
沈令蓁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压着他这人肉垫子,毫发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