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令妧的语调平缓,但语气之中却隐约多了几分嘲讽,她就那么看着青衫汉子,似乎在嘲弄他的贪心。
那青衫汉子刚还淡定自若,这会儿被这么多人瞧看,不由有些焦急。
沈如意就能看到,他左腿在控制不住地抖动着,好似紧张到了极点。
赵令妧也不急,就那么气定神闲看着他,其余食客也都好气地看着,不知那荷包到底在何处。
就连一开始帮着他们说话的人,此刻也发现有些不对,都闭上嘴不敢再多言。
原本热闹的脚店,此刻却安静极了,明明高朋满座,却仿佛毫无人烟。
就在这时,刘大郎终于得知前面的事故,他连忙从后厨出来,他拍了拍满脸焦急的妻子,然后便来到赵令妧面前,冲她拱手道:“老夫人,此事我已明了,今日您的饭食荷包皆由我们刘二娘家赔偿,再另外送您三道大菜,往后老夫人再来,可直接享用。”
说罢,这个一向沉默老实的男人,此刻却显得很有担当,也很有魄力。
他一步一步行至那一桌男子面前,面容异常沉静,明明个子不算高,却在高大的男人面前没有半分瑟缩。
“老夫人说要赔偿你们的银子,我家都可出,甚至现在就可以赔偿你们,但我要搜查铺子桌面椅子所有东西,一个都不能少。”
说罢,他不等那四人答话,转身便看向巡警:“王哥,有劳。”
作为店铺东家,他当然以十两银子为赌注,自然是可以查自己店铺的桌椅板凳。
那青衫男人这一刻是真的急了,他额头的汗水直流,不停用眼睛看刀疤脸男人。
但刀疤脸男人只站在那,根本不去搭理青衫男人,那双眯缝眼似乎不停打量店铺外面的人流街道,不知作着怎样的打算。
王巡警冲刘大郎拱手,这就要过来再次搜寻铺中桌椅。
就在这时,青衫男子再也坐不住,他一个使力,嘭的一声就把面前还带着火炭烤炉的木桌掀起,木炭四飞儿散,带起漫天火光。
“啊!火!”铺子里一下子就乱起来。
周围的食客们躲闪这,纷纷起身往外面跑。
那四个男人见状便也混在人群,准备借着混乱逃散出去。
一时间,店铺中乱成一团。
沈如意个子矮,她只能看到来回走动的裙摆衣角,甚至一个没站稳,被人挤到了墙角。
“哎呀。”沈如意刚张开口,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抱进怀中。
她还没来得及看抱着她的人是谁,眼前一片青灰颜色冲将过来,那个青衫男人竟舍不得桌上这十两银元,逃窜之时不死心还要过来抢夺。
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在她面前的,是那男人凶恶的面容,和他手中闪着寒光的匕首。
沈如意吓呆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要躲闪和呼救,只呆愣愣靠在身后人的怀中,整个人缩成一小团。
就在这时,略带薄茧的手却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眸。
沈如意只身后人淡淡说了“勿杀”两字,紧接着,就是重物落地发出的普通声。
“啊,”有人嘶吼着,“别杀我,别杀我。”
在一片混乱中,沈如意只能听到身后人的心跳。
噗通,噗通。
它平稳,淡定,不徐不慢,带着无边的温柔,又似海洋一般广阔。
这位老夫人,说着勿杀的时候,都没有紧张害怕过。
她仿佛在诉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不紧不慢,不恼不怒。
沈如意深深吸着气,就听耳边她温柔地哄着自己:“囡囡,莫怕,莫怕。”
她缓缓松开手:“你看,坏人都被捉住了,没人能伤害你。”
沈如意眼前突然恢复清明。
她眨了眨眼睛,在一片光影里,只能看到那四个男人被按在地上,而按着他们的人,身穿窄袖战袄,短衣长裤护腰,显得非常精神。
沈如意还有些迷糊,就被赵令妧摸了摸头:“摸摸头,不怕不怕。”
沈如意瘪了瘪嘴,她想逞强说自己不怕,但话到嘴边,却还是说不出口。
她牙齿还在打颤。
只要开口,就能听到她上下牙打磕的声音。
怪丢人的。
沈如意深深吸了口气,好半晌才点头:“嗯。”
赵令妧其实看出她的害怕来,知道她现在不过是小孩子逞能,虽不知她这般小的囡囡为何要在大人面前逞强,却依旧心里软软的。
“你来坐我边上,好不好?”赵令妧又道。
沈如意点点头,她也不用人抱,自己爬着坐到了赵令妧身边。
赵令妧把她报在怀中,轻轻抚摸她挺直的小脊背,然后才缓缓抬头。
在那一瞬间,她的目光似被炉火千锤百炼过,犹如利刃般冷硬而锋利。
她看向亲卫统领,对他道:“带下去,一起送到开封府。”
亲卫统领拱手行礼:“是。”
他说完,轻一挥手,亲卫们便迅速把那四个贼人拖了下去。
只剩下站在店外稀稀落落的食客和好奇观望的行人。
刘大郎看着桌椅狼藉的店铺,虽知道有许多食客趁乱逃走没结账,却也没有显得如何痛心疾首。
他弯着腰,坚持在倒地的桌椅上来回摸索,终于在青衫男子坐的那张板凳下面,摸出了用米饭粒黏在角落里的荷包。
那荷包被取出的瞬间,周围几个娘子都发出惊呼声。
可真好看。
月白的织锦缎子上,用汴绣配金银丝线,绣云卷云舒纹。
荷包之下是吉祥如意络子,下面坠碧玺、朱砂、青金、蜜蜡及白玉珠儿,取五色纳福之意。
这一个荷包,便是朱雀大街上的锦绣阁,怕也买不到。
刘大郎取了干净帕子,把荷包上面的饭粒擦干净,然后便行至赵令妧面前,双手呈上。
“老夫人,荷包找到了。”
他是个老实人,平日里不声不响,总是在后厨忙碌,人人都说,张罗店铺的是林大娘子,是刘二娘老太,每每被人打趣,他都笑着答:“母亲和娘子辛苦。”
街坊食客们,也从未见过他生气。
可这样一个男人,却也有自己的执念。
不能让食客们在他的铺子丢东西,受委屈,该找给食客的,他一样不多拿,该认的错,他自己扛下来。
赵令妧看他毫不顾忌满地狼藉,不由道:“你这铺子……”
刘大郎找到了荷包,心情已是极好,这会儿竟咧嘴笑了。
他憨厚地说:“不打紧,一会儿收拾干净,照样能做生意,不打紧的。”
“老夫人荷包寻到,才是大事。”
赵令妧轻叹一声,道:“你是个厚道老板,也用心经营自己生意,这才是正道。”
刘大郎挠挠头,没多话。
这荷包被弄成这样,李思静也不可能再要,但人家费事给寻回,还闹了这么多事端,李思静便把荷包仔细收好,当面还要道谢:“老板用心了。”
刘大郎便同林娘子开始收拾店中狼藉,没走的食客回来继续吃用,他们挨桌道歉送了酒,走了的也没追,只默默把桌子收拾干净,然后打水擦地。
夫妻两个如此忙着,赵令妧却也没着急走。
她低头看向赵如意,见她这会儿已经缓过神来,只是脸上有些懊恼,小圆脸都皱在一起,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小囡囡,怎么了?”
沈如意抬头看她,抿了抿嘴唇:“都是我不好,让婶娘和伯伯家破费,我娘……”
她想说她娘还要替她道歉,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她不想跟陌生人说自己家的事,一句都不想说。
赵令妧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后面的话,只当她人小,不知道要如何说。
赵令妧拍了拍她的头,道:“好人都不需要道歉,只有坏人才是有错的。”
“你知道这位漂亮奶奶丢了荷包,站出来帮她寻找,所以小囡囡是好孩子,是小英雄。”
沈如意心里的纠结略微淡了淡,但她还是对刘大郎一家的损失感到难过。
她整日陪着母亲出摊,最是知道赚钱不易,这样的小食铺子,都是一文钱一文钱地攒,赚的都是辛苦钱。
就因为这事,婶娘家一日的营生都要赔进去,她心里怎么能好受得了。
赵令妧见她憋着嘴不说话,杏圆眼睛也耷拉着,显得没精打采的,跟刚才推理出真凶的活灵活现劲儿大相径庭,心里不由也跟着揪了一下。
她不知道为何对这个陌生的小囡囡这么关注,看她高兴自己就跟着高兴,看她难过,自己就跟着难过。
虽然很怪异,但她却并不讨厌。
赵令妧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想了想,宽慰道:“那几个偷窃闹事者已经押送到开封府,府尹会秉公执法,对他们的罪行判罚,他们闹事所造成的损失,也会取其家中财物补偿给受害者,不会叫人白白被害。”
沈如意不知道这些,她大概知道这位老夫人肯定是富贵人家出身,身边还有护卫,虽不能比那日在东角楼街见的公主亲卫,却也差不了太多。
反正都是护卫,寻常人家可没有。
她说的话,沈如意是相信的。
如此一说,沈如意便略松了口气,终于开口:“不能叫婶娘白白赔钱吧?我可喜欢婶娘,婶娘老给我吃甜汤。”
赵令妧轻声笑了:“不会叫她们赔钱的,我同你保证。”
沈如意这才松开皱着的小眉头:“那就好,谢谢老夫人。”
赵令妧这会儿却逗她:“你叫她漂亮奶奶,怎么不叫我漂亮奶奶?”
沈如意微微一愣。
她瞪着杏圆眼睛,懵懂地看着赵令妧。
她人小,却也曾跟着师父游历天下,自觉很是有些见识。
这两个老夫人,当以同她说话的这位是家主,另一位大概是她的心腹管家或族人,应该不是家主等身份。
所以,她才会叫她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