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到了三月初。
在这番忙忙碌碌中,沈怜雪恍然才发现,竟到了柳四娘被发配出城之日。
之前裴明昉派人送了她出城的时间来,多的话却未再说,端看沈怜雪和女儿如何选择。
那是个略有些阴云的午后,沈怜雪瞧着似乎也不算太忙,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女儿:“团团,我们要去吗?”
沈如意刚午歇起来,听到母亲的话,略一沉思道:“娘,我觉得你想去,你若是想去,团团就陪你去。”
若是当真不想去,沈怜雪大约也不会问。
她听到女儿如此说,倒是长舒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是啊,当局者迷,说我心狠也好,说我恶毒也罢,我就是想看看她落到这个下场,会有多痛苦。”
说到底,她就想看柳四娘生不如死。
沈如意仰头看着母亲,揉了揉眼睛,然后就去拉她的手:“娘,那咱们就去,正好我想放风筝,我们顺路去买个燕子风筝回来。”
“这倒是正经事。”沈怜雪同女儿笑了一句,然后便帮她收拾好衣裳,叮嘱了白柔儿就,便一起出了门。
待到三月初,春光便洋洋洒洒落满汴京。
似乎一夜之间,寒冷不再,枯寂不再。
娇俏的嫩芽从枯枝上挣扎出新绿,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染了薄红,阳光暖洋洋洒在汴河上,那是金子一般的波光粼粼。
谁家姑娘换了粉嫩的衣裙,跟着三五好友去城郊的园林山野里踏青,他们或是放飞风筝,或是品茶煮酒,就连和煦的暖风里都是欢喜的笑声。
脱去斗篷和大氅,换下后袄子,穿上夹袄褙子后,整个人都跟着轻便不少。
沈如意穿着嫩绿的小褂子,头上戴着新发的四季花,她被母亲牵着手,一路悠闲地往开封府行去。
对于沈怜雪母女来说,每日最重要的是铺子,最关注的也是铺子,即便她们确实想看柳四娘的惨状,也不过一眼就好。
若为了她耽搁铺子里事,那就不值当了,她也不值得。
沈如意脚上踩着绣了绣球花的绣花鞋,蹦蹦跳跳往前走,层层叠叠的锦缎衣裙在她身后翻飞,如同春日的仙子般轻灵可爱。
沈怜雪身上依旧是那身干净整洁的靛青衫裙,她头上包着包头,干练而又利落。
不过在这一片素雅中,挂在耳坠上的碧玺耳铛点出些许明媚的暖意,在她素白的脸颊边轻轻晃动。
再是忙碌,也要悦己。
沈如意脸上有着藏不住的欢喜,她问母亲:“娘,燕子风筝要买什么样式的?”
沈怜雪笑着问:“风筝还有那许多样式?”
“有的啊,”沈如意说,“之前宁哥哥来,说要送我一个大雁的,我就想自己再买个燕子的。”
沈怜雪好笑地道:“你倒是一样都不能少。”
沈如意攥拳比了个鼓励的动作,小声同母亲道:“团团老板,有钱啊,有钱就得花。”
不过一个风筝,左不过三五十文,沈如意这就财大气粗起来。
沈怜雪轻笑出声,道:“团团老板,我们最近赚了多少?”
苏掌柜有一点好,他得了裴明昉的叮嘱,很是知道自己的东家是谁。
他的东家并非只有他自以为的未来夫人沈怜雪,还包括沈如意这个裴家的宝贝疙瘩。
沈怜雪忙店铺里的菜品和新品,对于每日营收就没那么在意,都是沈如意在同苏掌柜核账。
别看小丫头过了年才八岁,却当真是个小人精,九章算术才学两个月,就已经滚瓜烂熟,除了不会打算盘,写字歪七扭八,简直能顶替苏掌柜的差事了。
苏掌柜因此很是忐忑,每日上差更积极了,只要店铺里忙不过来,他连童小二的差事都能抢了。
沈如意掰着指头,对母亲小声说:“头几日刚开张,咱们以为那会儿生意最好,因为过来兑礼券的客人很多,如今礼券已经兑了七七八八,三之有二,剩下的礼券大约不是丢了就是想攒一攒再来。”
沈怜雪点头,认真听着女儿的话。
他们家因为只有一个烤炉,因此在卖烧鹅和烤鸭时就不太得空做桃酥,孙小吉都是等熏鱼那日做桃酥,因他还要忙面点从食,大约就只能做五六十斤,其实没多少赚头。
但一个食肆不能光做那几种吃食,汴京百姓繁多,各地来的都有,口味繁杂。
这样的情况下,铺子里的品类越多,越能吸引食客,也越能做出口碑。
很多时候,不能光看利润来定。
就比如肉汁卤蛋,素碗和桃酥这般,卖的便宜,利润不高,却能让许多贩夫走卒也买得起,吃得开心,这就很好。
铺子里确实很忙,比之其他食肆的生意都要好得多,因此沈怜雪也很大方,两个扫洗婆子,两个食娘子和童小二都是每日三百文的工钱。
白柔儿算是副厨,也是沈怜雪的徒弟,她跟李丽颜、孙小吉、苏掌柜的工钱一般,都是每日五百。
这在整个汴京,都是相当高的。
这并不包括每季的分红以及每日的三餐费用。
可以说,在食肆里能做下去,就能赚到丰厚的报酬,但相应的,累却也是真累。
从天擦黑到傍晚时分,铺子里一刻都不停歇,一个人大约要做两人工,才能支应络绎不绝的客人。
也就是说,每一日的人力酬金大约在三贯,房租四百文,其余耗费若按二百文算,再加商税一日大约是四贯半。
算上桃酥等小吃,在每日纯卖出十七八贯时,一日大约可赚十三至十四贯,一月差不多有四十贯。
若是照着这一间商铺努力的话,大约四年之后,便能买下这么一间铺子。
这是生意丝毫不被影响的情况下。
四年看起来很久,但这般营生,却也不是每一件食肆都能做到,至少对于刘二娘家,租房比他们买商铺要核算得多。
沈怜雪听着女儿口齿清晰跟自己算账,不由道:“你这账算得真不错,看来你爹爹给你的口诀很是得用。”
“那你就好好学。”沈怜雪道。
沈如意嘿嘿一笑,点头说了声好,然后就又道:“娘,我还没说完呢,你要听我说。”
沈怜雪非常乖巧地答:“好的,团团老板请说。”
沈如意轻咳一声,道:“娘,这只是头几日哦,后来每一日的生意却是越来越好,尤其是咱们的火锅跟酒水,卖得越发起劲儿了,即便不是饭时也有人上门吃酒,就是要点小菜,再要一壶酒,一两个人能聊好半天,待到不得空了才走。”
“所以咱们的酒突然开始热卖起来,”沈如意笑着说,“那酒我只喝过一小口,爹爹不让我喝,确实很好喝。”
沈怜雪轻咳一声:“不许偷偷吃酒。”
沈如意嗯了两声,态度很诚恳:“知道了知道了,我只是尝尝味道,不尝怎么同食客吹捧。”
沈怜雪:“……”
闺女做生意赚钱这劲头儿,也不知道随了谁。
沈如意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语塞,她继续道:“咱们生意越来越好,食客们点的菜品就越来越多,而且好多人还会直接带着盘碗过来买,买了直接带走,不用堂食。”
这样的食客也是赚钱大头。
沈如意掰着手指头给母亲算:“咱们的酒现在卖得可好,这几日的桂仙酿每日都能卖掉七八坛,而甘霖泉买的人虽然少,但却异常醇厚,老酒斗都喜欢,如此算来,一日也可以卖掉两坛。”
这么一算的话,每日的酒就能赚三四贯钱。
“还有哦娘,十七八贯是之前那几日的生意,如今咱们一日可以卖过二十的,二十贯哦。”
沈如意语气里带着隐藏不住的得意:“我们超厉害的娘,谁能比得过我们?”
沈怜雪听着女儿的话,眉宇之间也多了几分舒朗,她脸上的笑容如同春花般层层绽放,最终堆叠在她那双深邃的桃花眼中。
“没有人比得过我们,”沈怜雪同女儿坚定的说,“我们以后,一定可以去主街开大店,开成属于我们的天下第一楼。”
沈如意点点头,笑声清脆:“是!我们一定会成功。”
母女两个一路说得热火朝天,待来到开封府前时,都走出了一身汗,每个人身上都是热火朝天。
同柳四娘一起发配边疆的还有三五个囚犯,他们的亲属都围在开封府前,有的哭有些喊,每一个都是悲痛的。
除此之外,便是看热闹的百姓。
这样的发配隔三差五都要上演,左近的百姓闲来无事,都要过来瞧瞧看看,当成杂戏来看。
沈怜雪跟沈如意站在人群中,她给女儿寻了个石墩,让她站在上面垫脚看。
她们来得正是时候,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开封府大门洞开,哗啦啦的锁链声响起,穿着青灰圆领窄袖袍的衙役一个个素净着脸,扯着身后的粗麻绳往前走。
“快点,别磨蹭。”
衙役们吆喝着,手里的棍棒时不时在地上一磕,发出“嘭咚”的声响。
在这一片哭声与吆喝声里,五个形容枯槁,满头乱发,衣着斑驳凌乱囚服的犯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就在这时,阴云略去,艳阳复来。
一道明媚的阳光穿进衙门内,照亮了每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影。
沈怜雪眯起眼睛,跟女儿一起看到了最后面的那个蓬头垢面,脚步蹒跚的女子。
柳四娘头发乱成一团,上面夹杂着稻草和灰烬,显得很是肮脏。
她身上的囚衣很是凌乱破旧,斑驳的血痕纵横交错,那是她被用过刑的证明。
似乎是阳光太过刺眼,她脚步微微一顿,就被身后的衙役一棍子打在后背上:“磨蹭什么,不想走啊。”
柳四娘身形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她低着头,眼睛里只剩下绝望和麻木。
沈怜雪就在人群中看着她,沈如意也这么看着她,母女两个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句话。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如今到底是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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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四娘就这么被人拖拽着,蹒跚地跟在队伍后面,一路往汴京外城西门行去。
在柳四娘一步一步离开汴京时,香莲巷的沈家也遇到了难事。
一群五大三粗的闲汉围堵在沈家前门后门,就那么耀武扬威地吆喝着,让他们家的东家赶紧出来见客。
自从柳四娘入了大狱,而沈雨灵又进入了靖王府,沈家就成了一盘散沙,如今是沈六在操持家事。
但这么多年来,沈家都是嫡系正宗在操持生意之事,其余沈家旁系都是零零散散做些并不太重要的差事,从未担此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