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絮交驰,问清寺庙所在之后,沃南拧身即走。
潘三牵着颈子在门口看了会儿,后脑勺忽被薄子砸了一下:“你这猴崽子,我怎么不晓得掌柜的要嫁人了?”
扭头,见是帐房先生。
“不过跟高家老夫人一道去进香罢了,就被你传成要嫁给高大官人。这等掌柜的回来,仔细她教训你。”帐房煞有介事地提醒潘三。
“可高家那势利婆子邀咱们掌柜的去进香,咱们掌柜的还真就去了,您不觉得有怪么?”潘三摸着后脑勺,一本正经地担心道:“高大官人最近为了盐引焦头烂额,那盐官又把他耍得团团转。我看啊,八成是高家再拿不着盐引,以后干不了贩盐的营生,就惦记起咱们这西月楼来!”
帐房笑他扯淡:“你倒是好一张慧眼,可那盐官不是随着高大官人来了咱们这儿几趟?昨晚上还在呢,我瞧着可算是赏脸,怎么到你嘴里头,反而成不了事?”
“您老窝在柜台,我可是跟着伺候过的。”潘三压低声音:“那盐官说话玄乎得很,听得你云里雾里的号不清脉。当然也有可能是那狗官胃口大,高家一时腾不出那么些银两,便想着从咱们掌柜的这里匀些哩!”
这样分析,倒还真像那么回事。不然怎么解释那高家老夫人突然转了性儿,对他们掌柜的露了好脸?
帐房抬手遮了遮光,被那日头晒得眉头起皱:“那你也不该夸大,直接就跟人说咱们掌柜的要嫁,这跟造谣可没两样。”
提起这,潘三可就乐了。
他兜起笑道:“我不也是着急呢嘛,您瞧那位南夫子,整个一锯嘴葫芦,天天来了就往那儿一坐,也不晓得给自己拣俩机会跟掌柜的说话。就算掌柜的不搭理他,那不还有小掌柜的嘛,让咱们帮着唤小掌柜的出来见见面,不就有机会跟掌柜的聊一处去了?”
这意思听懂了,故意刺激人呢。
帐房抻着眼往外看了看:“也是。挺大个汉子,偏偏生了张胶嘴。”
相近时辰,普光寺。
细泉泠泠,几树梧桐站得笔挺。玲珑的角亭之中,胡飘飘要笑不笑地看着眼前老妇:“老夫人的意思是,这会儿愿意让高郎娶我了?”
高老夫人叹了口气,说起话来深刻的面纹打着褶:“滢儿那孩子小小年纪没了娘护着,我心疼她,生怕找个待她不好的让她受了委屈。可而今那孩子与你投契,昆儿也与我说过许多回,确实心慕于你。你一个人带孩子又开间邸店,我也是打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咱们女人有多不容易。先前要有些个什么误会啊,你可别往心里去。”
胡飘飘看这老货假腥腥示了通好,也不着急表态,而是掐着团扇摇了好些下,这才有了反应。
“老夫人许还不知道吧,我生允澄时落了病根,这幅身子可再生不成孩子了。”她笑时眼尾不勾而扬,说出来的话,更直接切掉高老太半边魂。
这还不止,胡飘飘紧接着又说道:“我性子不好,倘使再嫁也定然是个善妒的,不许夫婿纳妾收通房,若给我发现夫婿养外室生了孩子,我是宁愿手上吃人命,也一个都不会留的。”
外风激扬,拂得梧桐叶子飒飒发响。
足有好半晌,高老夫人才勉强地笑了笑,舌头打架:“这,这也无妨,横竖有允澄那孩子。你若与昆儿成婚,那往后允澄便是我高家儿郎,高家的家业,就指着那孩子承继了。”
戏作得足,末了她还怜惜地叹口气:“我先时不知你这样坎坷,着实受苦了。”
胡飘飘没忍住,团扇挡向鼻尖,却还是漏出些笑声来。
听了那笑,高老太脸色发青,本就窝瘪的唇更像隐没了似的,深刻的人中如同两条沟壑,面相实在跟善字扯不上干系。
若说真话,胡飘飘从头发丝到脚趾盖,高老太样样能挑出错来。横处来竖处去,就是瞧不上,看不惯,厌嫌不堪。
胡飘飘呢,自然也知道这老货没憋好屁,装作抹手时佯不经意地问:“昨日高郎在西月楼喝得有些多,回家之后,可曾与老夫人说过些什么?”
“没,这倒没有,怎么这样问?”高老太目光躲闪,话里带着忐忑的试探。
胡飘飘低下眼睫,敛了些笑。
昨夜里高昆跟那狗官来喝酒,看着她欲言又止,眼中几多难色,她都留意得清清楚楚。但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她也便懒得过问。
但总有些人上了年纪就爱自作聪明,当别个都是傻子。
胡飘飘这辈子,最恨被人算计,遭人卖弄。
老虔婆想讨她的便宜,那可真是欺负到头上来了,她岂能让人好过?
……
沃南赶到时,胡飘飘已送了高老太上马车。
刚与那样的老歹妇说过话,转头见了个愈发缠人心神的,胡飘飘的语气自然不可能太好。
“不过脱衣裳睡过一晚罢了,你这时候觉得自己要负责了,看我难过可怜了?没必要。我不是什么花魁,不稀罕你这英雄侠客救风尘!”
“我是惦记过你,但你到底是有多瞧不起我,觉得往跟前一杵我就愿意委身给你,再让你为自己的义举而感动?何况你也不是什么让人忘不了的人物,头一回出得有多快你自己不记得?要不是我去捞,你连地方都找不对!”
“你要嫁给高昆?”在胡飘飘绵迭不断的指斥之后,沃南问了这么一句。
胡飘飘正在气头上,见他骂都骂不动,又是那么幅绷起的表情,便更是愠然:“我嫁他又怎么样?高郎体贴又温善,真嫁给他,我后半生也有着落!”
美艳的女人露出妩媚皮囊下坚硬的刺,那刺如利锥,不要命地扎进人的心底,扎出腥红的痛意。
但此刻也是这份痛意,打通沃南的顾虑。
先前他总是踟躇又沉吟,生怕哪句说得不对,又惹她面色突变,或见她眼底灰败。而此时,他有了直言不讳的勇气,亦知这时不说,便再难寻机会。
“与你永州相逢,我决意留下时确与允澄相关。那时我误会他的身世,以为他……是你我二人的孩子。但若不是那夜你指出这点,我也意识不到。”
胡飘飘正欲走,陡然听沃南自语一番,便睃着他:“意识不到什么?”
“意识不到我留下来的原因看似是为了允澄,但追根结底,却还是因为你。”沃南往前走,拉近与胡飘飘的距离:“几年之前,袁府确曾请人说和我与那位袁姑娘,但祖母以我已有心上人为由,替我拒了那桩婚事。”
胡飘飘盯住他,一语不发。
沃南亦不避:“或许你不愿信,但这几年来,我时常想起你,梦见你。”他眼晕起伏:“那晚是我语出伤人,对不住,我很后悔。在那夜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并无真心,仅是……想与我春风一度罢了。”
“这么说来还怪我?”胡飘飘气极反笑,目光却轻轻晃了一下,指甲在扇骨划出些麻响。
“不是怪你,怪这无常的命数罢了,可你我之间的缘分却也有赖命数。再则,若我彼时当真与你……当真受你挑逗与你往来,你又可会记我这样久?且我在你心中,又当变作哪样的轻浮之辈?”沃南这般答道。
自从成了一名杀手,隐情藏绪已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再难有哪样大开大合的表情,滞板又淡漠,他向来这般示人。
外祖母曾点过他性子太硬,这张嘴也不会说话,常笑他舌头直,脑筋也弹不动。
他不以为意,认为自己并非官商之辈,无需对谁曲意逢迎,可就在与她重遇之后,他悔自己曾那样中伤过她,更悔关键时刻的笨嘴拙舌,连歉意都不知如何更好地述予她听。
得不知得,失不知失。木头桩子那般,迟到连动心二字都无有察觉。
见胡飘飘撇开眼,沃南拿不准她什么心思,便喃喃道:“我不知你眼下是何想法,但若要谈婚议嫁,若论先来后到,也该是我排在高昆前头。”
……
那日的最后,事情也没个结局。
而隔天,胡飘飘便得了高老太差人送来的手镯。
上好的玉籽料,是真舍得,也是真试探。
当晚高昆又来,胡飘飘端了盘果子进去。
“高郎最近可有烦心事?”
“盐引的事可解决了?”
“那可有哪些地方,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前前后后三道问,高昆始终答得含糊,甚至眉眼之间,都能窥出心底那份挣扎。
有小伙计端着汤盅来,胡飘飘伸手去接,再亲自给高昆分汤,神色不见有异。
自打开这西月楼后,高昆确实帮过她,但男人的话在她这里,永远要滤上三遍有余。
男人有钱有权时最不吝啬,冲动起来会说命都愿意给你,可一旦财与权不稳时,能与你温言软语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女人死活。
分好汤后,胡飘飘放下勺柄,柔声道:“若是高郎不弃,往后我们娘俩,就倚仗高郎了。”
想过无数回的应承落到耳边,高昆呼吸顿住,须臾急急站起身来:“飘飘……你放心,我必不负你!”
说话间高昆便要拉胡飘飘的手,却被她以关窗的动作,自然避开。
窗子阖好后,胡飘飘才又笑道:“老夫人温慈和善,又送我贵重之物。我想着,总得选个合适的日子去你家中还礼,只不知老夫人欢喜些什么?高郎可否提点我一二?”
这一提点,便是小半个时辰。
期间还有高昆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话语,甚至远到今后二人生儿育女的打算。
瞧,她不能生育这事,老太太回家后是真没跟儿子提过,摆明是压根只想拿她当水鱼宰一回罢了。
而高昆呢,看似天人交战无法抉择,实则就是只缩头乌龟。事了你若质问于他,必定只得到三个字:不知情。
自雅间出来,便见到在凭栏杵着的沃南。
“还要问么?我选了高郎。”胡飘飘嘴里说着话,眼中留意着他的反应,哪知人家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胡飘飘被撂在原地,一口倒噎气堵在喉咙口。
倒是潘三过来问一嘴:“掌柜的,您真要选高大官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