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你父亲长得很像。”
一句话竟把飞镜说得双眸泛红。老太太坐在上首,不说话,看着旁边兀自引人咬牙不愿让人看出悲痛的飞镜,心下也是一阵泛酸,更是愈发怜爱起这孩子来。
这竟是飞镜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来形容她与她父亲的联系。
自她父亲亡故,年代已是过分久远,从前那般朝夕相处的人竟也在回忆里一点点生疏起来。田夫人与亡夫举案齐眉情根深种,更是受不了如此打击,自田老爷亡故之后,竟是不许阖府上下提起任何有关田老爷的只言片语。
飞镜便是思念父亲却也不忍心看母亲难过,慢慢地,又是飞镜想起他来,只觉得是个看不清面容的影像,而她更是难以将记忆中的那些点滴幸福与脑海中那模糊黑影联系在一起。
而今日此刻,孙老爷的一句话像是忽然给了飞镜脑中黑影添上一笔重彩,仿佛她的父亲仍在身旁,她每日晨起梳妆,暮归浣发,都是在铜镜中与父亲相见。
飞镜心里自然是感念孙老爷顾及旧情,也希望能多同他说上两句话。然而飞镜终究不是小孩了,孙老爷身为朝廷大员,孙家时代书香更是最重礼法。孙老爷也不便在这绵慈堂内多问多留,不过是同飞镜闲话几句,便到了屏风之外,自个儿思念故友,借着考察孙曦知识的由头,在外间一盏接着一盏饮茶罢了。
那些没问出口的千言万语也只交给老太太来一一细问了。
待屋内只剩下她们两个,老太太这才细细问起她家中近况来。飞镜一一耐心作答。
“家里倚靠母亲的嫁妆,那些田庄店铺虽说不能大富大贵,但供应我们母女二人并家中数位奴仆倒也是绰绰有余了。”
飞镜答得很快,话音未落又想到自己此番前来身边一个奴仆都没有,生怕老太太听出了她的谎言,于是又连忙道,“我与母亲住在庄子里,不比长安城内精细,家中家丁仆役谁做什么也没有分得那么清楚。如今正是农忙时分,我不想为着我的事打搅母亲,便只身前来赴约了,老太太见笑了。”
孙老太太嘴角噙着笑,望着飞镜也不拆穿她,“如何会见笑呢?元元儿如今大了,体恤你母亲,我家小六要是有你一半的心,他老子也不必三天两头气得要揭他的皮了。”
飞镜摇摇头,“飞镜不过一女儿家,能做的不过是在母亲长辈面前尽尽孝罢了。男人志在四方,孙六公子还未下场便已是名动天下,他日一朝中举,必定是建功立业为陛下分忧,飞镜如何敢跟孙六公子相提并论?”
她说起话来轻柔缓和,平日里吩咐仆役都似如沐春风。现下说起这些来,更是连寻常的客套都多了三分真心。老太太深深望了她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只是又细细问起其他来,又问她父亲的墓落在何处,待飞镜回复葬在老家庐江后,又问可是年年回去叩拜等细节。
说起父亲,飞镜的眼睛也是红了,“孙家在庐江也算得上是大户,我父亲这一房子息虽绵薄些,但每年老家都是有人添坟烧纸的。母亲也总念叨着回去......可庐江与长安城相距甚远,便是走水路也得半月有余,如今.......家中都靠母亲一人撑着.......至今也没寻得机会。”
这一通话飞镜说得缓慢,虽然逻辑缜密叫人挑不出错来,可到底还是孩子,在老太太面前到底还是难以掩饰心底的失望与挣扎。老太太一见她如此,便知田夫人性子刚烈一辈子从不向人低头,只怕飞镜这孩子在家里也是沉默寡言,不敢流露出自己对田父的思念。
她知道田夫人严格,却不知田夫人对这唯一一个女儿更是严格到了严苛的地步。若不是今日她喊了飞镜一声ru名,只怕再有人喊她“元元”,飞镜自己都得恍惚了。
“老太太,不若就喊我飞镜吧,如今飞镜年纪也大了,被人叫起ru名来,竟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飞镜一脸羞涩,要不是脸色着实有些难堪,只怕当真让人以为她是害羞了——可她除了笑还有什么法子呢?难道要她在外人面前,自己扯破自己的伤口,露出最难看的血肉,让长安城的所有人都知道在家时她那位倔强的母亲连她父亲的片刻音节都听不得,更是自她父亲去后,便再没有叫她一声“元元”?
旁人不知道,可她如何不知道她母亲是怎样看中名节与脸面。既然知道,又怎可再让母亲伤心呢?
至于她呢,不过是咬碎了银牙和血吞罢了。
幸好老太太并未追究,只是拉了她的手来,握在自己的手心儿里,“是我老婆子糊涂了,还当飞镜是个黄毛小丫头呢。日子过得实在有些快了,我那时见你,老大老二也就你这般大,如今他们却是连孩子都会跑了。”
她的手掌很暖,飞镜心里也是一阵酸痛,面子上仍旧绷着。老太太看了看她,想要说什么,可一开口又是些无足轻重的话,“在这孙府,有我老太太在这儿一天,你就是跟敏儿一样的正经小姐,你只管跟着她一块叫人。仆役什么的,若是敢轻慢,便来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