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士兵精神短暂一震。卓钺扭头命各队长清点人数,报与他知晓,随即便大步向队伍前方走去。他目光四下扫视,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关曦明。有些单薄的少年满脸惶恐不安地站在一车辎重之旁,双眼茫然地望着前方黑漆漆的人头,脸白得几乎下一秒便要昏过去了似得。
卓钺走上前去,一把捏住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压低声音道:“你的刀呢?”
关曦明抖着嘴唇看着他,目光飘忽不定。
卓钺抬手毫不犹豫给了他一巴掌。
关曦明猛一踉跄,抬头双目血丝遍布,但眼睛总算有了神。
卓钺狠狠一拽扯下了关曦明腰间的佩刀,塞入他手中厉声道:“拿着!看见敌人就砍。别跟掉了魂儿似得等死!”
关曦明一震,仓皇道:“可是——”
“你是士兵!”卓钺狠狠一戳他,“生在这就是为了杀敌。以后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有什么大不了的!”
此时,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扶了把关曦明。卓钺目光一侧,却见郦长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关曦明的身边,此时冲卓钺轻轻一笑道:“卓哥,你放心吧,有我照顾小关哥呢。”
卓钺微一皱眉,上下打量了他下。旁人都是一副失魂落魄、不知今夕何夕的表情,偏偏这小子,临到上战场了还是面色从容平静,仿佛要跟去郊游一般。一般这般表现的人,不是天生就少根筋,就是从尸山血海中走过。
而卓钺心中明白郦长行究竟是哪种人。
他伸手一把将郦长行拽至面前,紧盯着他的双目,一字一句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吧?”
郦长行半分不躲,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眨了眨长睫,叹道:“都到了今日,卓哥还不信我……”
卓钺一把丢下了他,冷道:“过了今日,我才会信你。”
又是一声炮响,众军将立刻整队营外集合。此时娄家军居中,左右军夹于两侧,浩浩荡荡的两万人马集结完毕。经过近两日的集训,众卫所残兵随做不到“行进退止如同一人”,却也列队明白清肃,再无行列不齐、搀前越后、疏密不一的情况出现。
卓钺手持哨官认旗,耳听变号炮响过一声,眯眼却见前方中军方向的主帅五方旗向东北方向一晃,随即各军、各营的五方高招旗、认旗立时相继往西北挥动。卓钺立刻高举手中哨官认旗,随同全军一同传令。
一时间,苍青的北疆天穹之下旌旗高飘,深冬初春的烈风呼啸而过挂起五色的飘带,并带起了无数兵将盔上的如烈焰炙烧的瑛穗和腰间盘龙般的武带。然而任那风再如何逆人而吹,飞沙走石,兵将手中的旗帜却坚定不移地指着东北的方向,如认准月升之地而长啸的群狼。
风吹战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送毛伯温》,朱厚熜)
整齐的两万将士同时开动,缓缓向着西北的方向行去。
行军之中,不可擅离队伍、也忌言语喧哗,两万多人的军队一起开动,除非是轻装急行否则快不到哪儿去。卓钺走在队伍之中,心中暗暗盘算着前进的方向。
中兴城处于应州腹地,再向东北,是一片开阔平坦的砂砾地带。此处地势低平,无树木丛林,亦无山峦关隘,立马眺望目力可及旭日东升之极,平原之上零星散布着几座土夯小城。这段地方,最难设伏,却是草原人最擅长熟悉的地形。如若他是主将,定不会将第一战定在这里,哪怕隐于中兴城墙之后以守为攻,也比在开阔地带大开大合地迎战草原铁蹄得好。
卓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些他能想到的地方,娄氏主将会想不到?他拼命回忆前世此时,却怎么也记不起有什么特殊的事件发生。洪武二十六年之初,他们应该屡战屡胜才对,不应该打过什么败仗。
难道今番命运轮转,世事也产生了什么变化不成?
然而怎奈他只是小小的一介哨官,参与不到中军决策之中。纵然满腹狐疑,也只好随着大军缓缓前行而去。
大军自清晨行至晌午十分,除中间短暂休息过一刻钟喝水打尖之外,从未停下过脚步。卓钺估算了下,此时已行出了约五十里。
赶了这么远的路,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就连早上刚刚洇过的马,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不情愿地打起了响鼻。刚刚出征的激动忐忑和兴奋全在一步复一步的行军过程中,磨得消失殆尽。众军身体上本就已疲惫不堪,心里却还绷着一根线——一根不知何时便要与札干敌军狭路相逢的弦。
身上的累,如身负万担;心里的累,如头悬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