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见这被子,忆及裴参军与我从前种种,又想起他当时支支吾吾,多半是那出借的大娘舍不得新被子,说要留着给儿子娶媳妇之故。他年纪未必有人家儿子大,却在此殒命,再也不能娶亲安家、受人照拂了。倏然之间,想到了那天月色之下,他说别人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温柔体贴,要娶我回家。他当时语气生硬,却又带着几分羞赧,现在想来,只怕就是他心中所想,只是假托他人之口罢了。
一念及此,中心如绞,也顾不得萧越身上伤损,顾不得他还有千头万绪的事务要处理,只无助地抓紧了他,哽咽道:“叶……说他在追求我,我真心不晓得,半点也没看出来。我从来没……从没有人这样对我。要是早知道……”
萧越将手指按在我嘴唇上,望着我的眼睛满是温柔:“我都知道,不要苛责自己。”又极轻一笑,低声道:“我追求你,你不是也没看出来么。”
我心中隐隐已有预感,但他这样猝不及防地告白,仍是所料未及。察觉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我嘴唇,一时连耳朵也烧了起来,恨不得立刻躲到被底去。
萧越又摸了摸我通红的脸颊,隔着被子,在我耳边哑声道:“你躲我,我也是要追的。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喜欢了别人,我才彻底死心。”说罢,替我掖好被子,这才匆匆去了。
阴无极借尸还魂,煽动大周、比象二国纷争,导致的这一场弥天血案,终随他肉身消亡告终。刘参将昏迷未醒,守城将士伤亡惨重,那三万八千援军受他操控,做出种种非人行径,此时也渐次清醒过来。只是战场上死去的年轻生命,便永久留在这一片血染黄沙之上了。
雍州徐总兵听闻事由,亲自赶来善后。萧越为死亡将士立下千人刀剑冢,离开那天,我在马车上特意睁大眼睛,要在那高耸如山的刀剑堆中找到一把陈旧的军刀。然而风沙太大,马车摇摇晃晃,很快便去远了。
我们这一趟出来,堪称惊心动魄,变故丛生。魔教余孽欲复活孟还天一事,一旦传扬开去,势必引发中原道门一场巨大动荡。萧越身为师门首徒,本应立刻回门派向师尊禀报。只是他激战中剑意受损,诛邪又是他家传神兵,权衡之后,便由二位归梦峰的师兄驾乘法器回山,知会一干宗门长老。余下弟子则护送他前往兰陵,我自然也在其中。初时还小心翼翼,生怕阴无极与其他魔教妖人前来寻衅。哪知才上了官道,便有人前来接应。沿路州县,无不待若上宾。到得齐鲁境内,来者更是洋洋洒洒,前呼后拥,将我们几辆马车都挤开了。我乘车之时,便常见领头那部黑色车辇中,常有许多官员模样的人进进出出,都是来与萧越请安问好的。
我这一阵极少与他见面,一来不知如何与他相处,远远见了他背影,都不禁心慌意乱,没做手脚处。二来他身边实在拥挤,就是有心相见,也多有不便。这日晨起,见驿站外远山平阔,古意盎然,算来已到临沂境内。车马却迟迟不行,据说是萧家几名子侄亲自前来迎接,排场既大,礼数亦多,自是非同小可。我枯坐车中,偷眼望去,只见黑压压一层甲兵,又有当地大小官员,并护卫、随侍多人,团团簇拥在屋舍之前。几名年轻男子从另一部极高而古雅的马车中下来,皆一身玄锦衣袍,眉目冷傲,气度不凡。举手投足之间,也自有一番端肃高华的气象。
我从小孤身一人,向来羡慕别人都有兄弟姊妹,每日争吵嬉闹,说不出的亲密快活。见他们先在萧越门口致礼,才依照长幼次序鱼贯而入,不由感叹道:“他们兄弟感情当真亲厚,大老远的还特意来驿站迎接。我若是知道要把弄这么多斯文,早就逃得远远的了。”
贝师兄与我同车,此时早已掀开地毯,将整条手臂伸向车底下,聚精会神地勘探着什么。闻言呵然一笑,道:“无怪大师兄说你天真。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他又是内定的下一任当家,你想想,那有多招人嫉恨?别看他们当着人客客气气的,背地里指不定使什么坏呢。一个个巴巴地跑了来,不是为了打探虚实,就是要趁机上位了。怎么,还盼着人家真的兄友弟恭不成?”
我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倾轧,闻言惊愕无已,忙道:“那大师兄他……处境岂不危险之极?”
贝师兄又望了我一眼,好似我说了句蠢话,又仿佛带着些揶揄似的,道:“大师兄在外历练多年,谋略手段,岂是他人能比的。再说这光天化日,明目张胆的,他们纵有什么企图,也不敢明面上亮了出来。”向车后一努嘴,道:“倒是那个没长嘴的少爷,还真不知他跟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