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晴这才洗完了萝卜,擦了擦脸上水珠,双手哗啦一声抱起。那大白萝卜过了水,模样越发喜人,头上两片叶子青翠欲滴,几条细细的根须也缠在一起,仿佛一名小牧童翘着脚,在山坡上惬意晒太阳一般。
我当了半辈子凡人,一饭一蔬皆是踏踏实实,一见这地上长出来的物事,真是倍觉亲切。见一群小姑娘粉色尖尖的纤手把那萝卜传来递去,仿佛将之当成了家养的小猫小狗。那萝卜也怕痒似的将根须蜷了起来,偶尔还缠在人手指上,似在讨主人欢心。那景观真是生平未见,不禁心中称奇。
江雨晴“养”了这个萝卜,也如乡下抱着娃娃的婶婆一般,见人便要打开襁褓,炫耀一番。见我多看了两眼,便热情招呼道:“江师兄,你也要抱一下小白么?”
我听她竟给萝卜取了名字,实叫人哭笑不得。尚未开口,只听叶疏清冷的声音在旁道:“来路不明之物,不宜随意触碰。”
我一个“好”字已到嘴边,闻言立刻硬生生吞了进去。见叶疏转身欲走,忙向她歉然摇了几下手,这才紧跟着叶疏去了。
当天夜里,却有一名壶山的小师弟慌慌张张跑来,说是有急事请我过去。原来当日苏陨星那妖人脱身之前,为凌空借力,一脚踏碎一名之夏堂弟子下腹,如今内丹残破,内脏流出,眼看是不行了。谢明台连向释迦寺发讯求援,却久久无人回复。直到今天下午,才有知客僧仓皇回讯,道是那血魔趁释迦寺方丈无相大师闭门冲关之际,竟单枪匹马直杀到大雄宝殿前,妄图以一己之力,破万法佛尊金身,夺取其中所镇魔种。虽在释迦寺首座无性、执事长老无我、流云峰长老白无霜、大易宫掌门兴云法师等合力抵御下,一击即退,负伤而去,却已生生造成二三十名弟子伤亡。灵素谷、七心门医士全力救治,却收效甚微,迄今已有十一人不治身亡。这边恸哭未毕,苍炎教又派出炎天护法尹灵心,率领邪影天宫、巫真殿一干魔宗门派,袭击驻扎在摩耶山下的道宗弟子。如今释迦寺药师殿的大堂中早已人满为患,一众医修忙得日夜颠倒,自是无暇分身前来。壶山弟子虽也随葫芦真人学习医术,平日修习仍以炼气为主,药石皆不甚精。见那弟子奄奄一息,均是无计可施。听说我身负苏生之力,这才匆忙来请我一试,那也是无法之法了。
我随他到了一座形如帐篷的医车中,见几名白袍弟子正忙忙碌碌,车中笔挺地躺着一名身着暗红服色之人,身上盖着一条布被,沾满了脓血污秽,只剩一双脚露在外面,精美的锦缎鞋子也只剩下一只。我观他脸色,便觉毫无指望。揭开被子一看,肚腹已凹陷成一个洞,其中已无鲜血流出,却发出阵阵恶臭。伸手一探,只觉他灵脉堵得石块一般,浑身气息也已涣散,只怕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了。
壶山一名弟子在旁问道:“随云师兄,如何?”
我见那人灰白无神的瞳孔极轻地一动,心中不忍,道:“我尽力而为。”
我从前为人输送灵息,向来是双手交握效果最佳。但他肠破肚烂,无法坐起,只得由我将他上半身勉强抱起,让他的头靠在我肩上,这才握住他双手,强行将灵力送入。寻常修士一受我灵意激发,纵在重伤昏迷之中,灵核也会自行运转起来。但他实在伤重,浑身如一潭死水,不起半分波澜。待我费尽全力探到他丹田深处,只见基台塌陷,灵壁千疮百孔,地上只余几块金丹残骸。本欲替他穿补,却如风中捕絮一般,无处下“针”。我束手无策,只得围着那小小丹骸绕了一圈又一圈,试图以灵团包裹起来,也让他临死前少受些苦楚。眼看那丹骸上的金光一个接一个衰灭,心中焦灼,只是将灵息一股脑儿倾泻过去。
那人原本两眼呆滞,此时却竭力睁开一条缝来,灰色瞳孔对准了我,嘎哑道:“江……随云?”
我只觉掌中金光突然亮了一下,还道护丹有望,忙道:“师兄先别说话,试着护住心脉!”
那人哑笑几声,道:“你还记得我么?”
我从前故交多是凡人,如今皆已亡故,绝少听见有人这般问我。一惊之下,向他脸上望去,似是见过一二次,如今却全无印象了。脑子里追忆了好一阵,才渐渐寻着一个相似之人,迟疑道:“你是问渠楼的……张乾师兄?”
张乾嘲讽般一笑,道:“是我。从前你又丑又蠢之时,我骂你偷书不识字,后来又打得你满地打滚,痛哭求饶。你一定恨不得杀了我罢!如今你贵为道尊高徒,志得意满,我却死到临头,连条野狗也不如。你看我这样子,心中可痛快不痛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