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念一动,想到孟还天当日在萧家阵中现身时,那无数条肥大的肉瓣不住拱动、舔舐,整座大殿确是浸泡在一股令人反胃的血腥味之中。
冯雨师却出神了一刻,才颔首道:“那就说得通了。我无功而返,正自懊恼,忽然这只手上微微一痛,低头一看,一只朱红色的小蝇正从我手上飞离,在手背上留下一个小小血点。便只咬了这么一口,我意识已经一片震荡,刹那之间,心魔如狂,恨不得杀尽天下人才能泄心头之恨。我自知不妙,一咬牙,将自己整只右手都砍了下来。”
我注视着他喀喀而动的金属手掌,只觉肃然起敬。他毕生医术,都在这只手上。一旦发觉不对,立刻一刀斩断,可见心性坚忍,远非常人能及。
冯雨师道:“少了这只手,自是一大损失。后来虽然贯通了古今机甲之术,铸了这只铁手,也总不如自己的手方便灵活。但与我所得相比,这也算不得什么了。”
只听嗡嗡声起,我脚边一朵碧绿的灵花蕊中,密密麻麻飞出一群朱红小蝇,足有二三十只之多。
冯雨师金属手掌一动,将那群小蝇都招到手上,怜爱道:“我将咬我的几只小蝇带回,精心培育,以血饲之,再与旁人血肉相触时,他心中所思所想,便在我面前坦露无余。初时操之过急,还引来了一群厉害魔头,幸而平时混得不坏,百家宗门一齐出手,在鸣天岭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名功力最低微的女魔修。这孩子与我倒也有些渊源,正是我当年复仇时炼成的血尸之一。刚认出我的时候,对我恨之如狂,几乎要生啖我身上之肉。我在她身上放了几只小蝇,又来到她脑海之中,将她的滔天恨意一一纠正。最后她不但对我言听计从,忠心耿耿,甚至在我暗示之后,彻底忘却了父母亲族,将我当成了她的惟一的恩师。”
他言语之中,有许多平时我绝不赞同的,但听来都只觉洋洋洒洒,似乎连反感、嫌恶、憎恨之类的情感,都从我心田中消失了。但听到最后这一句,仍感到了一阵与生俱来的惧意。
果然听见冯雨师柔和亲善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八月盛夏、无边花海之中,如同一场漂浮的甜梦:“那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前半生苦苦求索的一切,全都错了。人心无尽,见美色而生yín • yù,见财宝而生贪念;因嫉生恨,由爱生怨,由欲而生忧惧。凡此种种,皆是恶念之渊薮。惟有将所有人的灵识全部归一,剥去一切私心杂念,方得圆满。从此人人心中平和欢喜,再无欲念索求,更无死生别离之苦。此世界……应命名为’极乐’。”
我脸上竟也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声音也轻飘飘的,仿佛怕打破了什么一般:“真好啊。”
冯雨师亦微笑道:“那是自然。你来时看到这山谷中的景象,冠者谆谆教诲,童子乐而好学,人人谦和有礼,怡然自得。可惜我一人之力,终究有限……我要血!取之不尽、绵绵不绝的血,淹没高山、大地,海一样深的血……我要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像灵素谷中这般欢喜快活。江随云,你愿献出体内全部九天玄阴之力,与我一同造此极乐世界么?”
我将目光从花海中离开,向一直静静在旁聆听的那名青年脸上望去,轻声道:“……唱哥,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么?”
柳唱从前在青霄门时,修为受制,瘦骨伶仃。如今身量高了不少,身上那股少年畸零之意荡然无存。风起之时,他俯身将冯雨师膝上的薄毯拉起,动作自然而然,宛如一对天下间最温情的父子。闻言和善一笑,道:“我父亲说它存在,那它就存在。”
他温和的眼瞳与我相对,缓缓道:“随哥,从前你面目丑陋,灵力低微,人人都瞧不起你。你痴心眷恋的美人,眼中根本没有你。当时若有一种药,让你变得好看些,让他多看你一眼,纵有噬心蚀骨之痛,你也一定毫不犹豫地吞下了。如今你已如此美貌绝伦,可是与那时相比,你是快活得多,还是痛苦得多呢?”
我心中早已波澜不兴,连冯雨师的惊人之语也不足以令我动摇半分。直到此时,方觉一阵难以言喻的惆怅。只觉手背上沉沉一坠,低头一看,竟是一滴眼泪。
柳唱道:“那时你对我很好,我也怜悯你。我们像两只弱小无依的幼兽,瑟瑟发抖地躲在一个山洞里,以为长大了一切就会好。其实人生在世,譬如抽刀断水,一生二,二生三,总也不过是无穷无尽的烦恼罢了。我父亲以自身鲜血饲养人间万念,众生皆得解脱,再无难平之意,岂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