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好胜之心重炽,霎时间,那蓝光亮得如同白昼,远远波散开去。阵中三道灵流原本如风雨送归舟,载我徐徐前行。此时情势完全逆转,我反如水底漩涡一般,将几股支流悉数卷没。只听一声锋刃裂响,却是叶疏雪白的身影在阵位上急剧颤抖,手中用以支撑身体的同悲剑深插在地下,剑身已断为两截。
我睁开眼来,见他巅峰之境至真至纯的一段灵息已经枯竭,随时有元神摧毁之虞,仍在极力催动掌中冰雪灵流,令我脑中魔种无可遁形。此时他就算退出阵位,也未必能保住一身大乘修为,何况他全无回护自身之意,只是不管不顾地向外奉献?
我眼望着他,低声道:“……你放手罢。”
叶疏脸上剑伤极深而长,从左额直到右边嘴角,皮肉翻出,一边眼睛只剩血洞,早已看不出从前美艳夺目之貌。闻言只将所剩的一只独眼对准了我,长长的羽睫上下一动,竟对我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只见他缓缓抬手向我,破破烂烂的嘴唇中,极低地唤了一声:“夫君。”
我向他伸出手去,只觉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握,我掌中已多了一个冰冷的硬物。
——那是一颗糖。
我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双眼。只见雁荡山惨淡如霜的月光下,叶疏将最后一道澎湃灵流注入阵法,身上境界层层跌落。
只听一个声音从空中遥遥传来,似带慌乱:“……兄长,你回来罢!我认输了,从此再也不与你争了。”
我犹未从震惊中回神,抬眼望去,见萧越身前浮着一枚灰白圆圆之物,正是那面灵犀镜。其中影影绰绰,似堆叠着许多卷册。萧楚扬原本侍立在萧昭身侧,此时也大失风仪,面上竟罕有地流露出求恳之色。
萧越强行以“三生万物”提升功力,此时药效方过,手中灵流已是强弩之末,喉间发出沉闷喘息,显然正在忍受身上剧痛。闻言抬了抬头,又挑起一个他惯常挂在嘴边的笑容。只是比起从前含威不露,这一笑却纯出自然,简直有些不像他了。
只听萧越温声道:“楚扬,你精明强干,足当大任。往后行事做人,只须谨记一个诚字,少些欺哄纷争,便不负天地一番心。”又向他身旁的萧昭微一稽首,举袖一扬,便要将那镜中画面拂去。
我如何不知他要干什么,只叫了一声“大师兄”,便扑身要去抓那镜子。才一动,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麻痹之感,顿时跌回原地,连一根指头也动弹不得了。
只见灵犀镜中无数卷册,皆如波浪般开始翻动。记载着他一生的古朴文字,一行行、一句句,被替换得干干净净。萧越却一眼也未多看,只将一双眼睛深深望向我,款款道:“江郎,不碍事的。”
我心中明明地知道:“这是江家血脉之术‘回头万里’,中者纵然修为盖世,也不能移动分毫。”但见他灵流枯竭之下,修为急速衰减,先是从眼角生出细小纹路,随即额头、鼻翼两旁也显出刀刻般的深纹来。顷刻之间,他英挺飞扬的眉目皆已浑浊发黄,脸颊渐渐松弛下垂,黑发中也已夹杂了无数白发。原本端正如苍松、充满帝王威仪的后背,也一点点团缩下去,似极了老人模样。一时难以自控,待要去握他的手,却如何能够?
只听萧越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响起:“江郎,我先前怨你入了无情道,现在想来,倒觉欢喜。大师兄如今形貌衰朽,老丑不堪,在你眼中,也不过世间万物之一。就此化为露水,化为天边的流云,青草上的光辉,江郎在天上做神仙时,闲来无事想上一想,也不至太过嫌厌。”
说到此处,他喉头已经呕哑,声音也已有些难辨,惟有对我的笑容,仍似情意缠绵:“……要留在江郎眼里,那该是多美丽的光辉啊。”
他说完这句,缓缓伸出一只遍布灰褐色斑点的手来,在我手上轻轻碰了一碰,浑身灵息散佚,就此阖目不动了。
我受他二人接连冲击,已觉不能承受。但觉神识如在狂风乱雨之中飘摇不定,颅顶一物突突乱跳,几乎要破脑而出。头顶那蓝色魂火已燃到极限,阵中遍布金色光芒,照透了日出前昏黑冰冷的天空,如同提前升起了一枚小太阳。
天寒地冻中,忽觉脑后一阵温暖,却是江风吟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我冰冷的头发。
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心中不断请求他住手,却连他面目也看不到。只听他笑了一声,道:“也好。雨晴从小羡慕别人有个温柔哥哥,从此以后,总算能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