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辈子生活在父母羽翼之下,一遇强敌,便油然而生畏怯之心。然而听他话中之意,竟似这不可逆转的宿命之中,仍有一线转机。生平头一次竟鼓足了勇气,咬牙道:“若有万一之法,我……我宁可舍了这条命不要,也要将它千刀万剐!”
一团浓黑的雾气,在我眼前弥漫开来。
依稀只听见他低声道:“……此物名唤‘无量劫灰’,是我星位命器,一旦开启,将于恒河沙数无量劫中,取得未来惟一求全之法,辐照九天三界,以无限身外之身,做一刹梦中之梦。我与丽仙得一先机,深植神念,即便前尘尽忘,应可助你一臂之力。只是此物有计时之限……”
他向雾中一只灰扑扑的古老沙漏一指,声音更低得有些发颤:“若细沙漏尽,仍不能成功,我们三人便困在幻象之中,生而复死,永不得解。所受生灵极苦,亦将百倍还诸己身。”
我目视那黑雾中心的漩涡,仿佛与一只毒蛇的眼睛久久对视,最终只颓然一笑:“孟还天日夜折磨我父皇,逼他交出甚么幻海之眼。待他得手,万世孽力滚滚而来,又何尝不是在炼狱之中。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倒不如去做场大梦罢。”
只听丽仙喃喃道:“……成功与否,如何界定?梦醒之后,可还记得么?……”
那声音渐渐远去,黑雾茫茫,将我彻底吞没。
——我猛然睁开眼来,只见黑雾淡淡,从九华观照镜中如烟飘散。
我如从上古沉睡中苏醒,只觉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一般。一时强忍不适,极缓慢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竭力吞了吞口水,向一旁尚自未醒的丽仙叫道:“……丽丽,丽丽。”
只听镜中一声裂响,却是柳唱先惊醒过来,也难以置信地扫视身周一番,才与我目光对上。
他望着我尚自红肿的眼睛,仿佛有些陌生似的,喉头哽了一哽,才有些害怕般轻唤道:“随哥?”
我面上泪痕未干,一听之下,顿时又添了两行新泪。
我颤声道:“唱哥,是我。我们……回来了!”
身旁一声shen • yin,却是丽丽捂着额头从地下坐起,倒似宿醉方醒之态。她先自对我痴望了一会儿,又将一双明眸向镜中望去,促狭地眨了一眨:“二位且别忙着高兴,只怕是大家都死了,跌在幻象里头,正做白日梦呢!”
柳唱将手无力地一摆,道:“管他是真是幻,你唱哥实在撑不住了,且让我歇一会儿罢。”说着,已然瘫倒在命宫星盘之上,又向丽丽指了指,道:“你也别捉弄他了,趁着坟头未冷,快带他去哄一哄那几个老相好罢!人家好不容易连命也给了他,正是头脑昏冲、满心情热,想来这时反一反水,也不如何为难。快去,快去!……”声音愈来愈含糊,终于一头栽倒,坠入沉眠。
我这才想起一件要紧之事,急唤道:“唱哥,你还没告诉我……”
却见丽丽娇艳一笑,拿起我一只手来,向我眼前晃了一晃:“瘸子大叔,你看,这是什么?”
八柄矛头银亮的长枪,不由分说地指在我二人身前:“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圣殿?”
我急于赶路,竟忘了南天门禁卫森严,等闲难以进入。我如今只是个失势的前朝太子,仙牒上写得明明白白,实在无从抵赖。
丽丽无衔无籍,自然也无入宫资格。此时便骨碌碌一转眼珠,掩口笑道:“我们是混沌花街上的jì • nǚ,是赤焰魔君深夜寂寞,叫咱们姐妹来给他暖床的。大人,且行个方便罢。”
她这话破绽实多,自是难以取信。我却怔怔立在原地,眼望卫队为首那人鲜活的面庞,极力压下心绪动荡,颤道:“裴……裴……”忽而心中一凛,开口便带了哭音:“……紫薇仙君,我……小人入宫,有要事求见。”
裴参军一双冷峻的眼睛缓缓落在我面纱上,又顺着我瀑布般披散的长发望了片刻,漠然不发一语。
只听嘿嘿一声笑,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天兵从后将他一扑,搂着他头颈,向我打量一番,挤眉弄眼道:“裴哥,这小jì • nǚ长得倒有几分姿色,你若瞧得上,哥们今儿也带你开开荤如何?”
裴参军反手将他拂开,向前一抬黑瘦的下巴,眼前长枪顿时一并撤去。
我被丽丽拉着向前急走,忍不住回头向他道:“……仙君,谢谢你。”
裴参军眼角极轻地一跳,对我一眼也不看,手却不自觉般握住了刀把上一截陈旧的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