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底抽薪。
就在孟景渡打算先斩后奏,在父母反应过来之前与岑瑶成亲的时候,远在家乡的孟母已经预判了他的预判,直接将孟景渡的表妹,同时也是妾室,名叫宋翡的姑娘送到了江南府。
打了孟景渡一个措手不及。
宋翡怯生生地,略带着点儿家乡口音的官话说得软软糯糯:“妾身去了知府府邸中没有寻到表兄,管家说表兄到岑府来了,妾身就请车夫带我过来......妾身、妾身不是有意要打扰二位的......”
她涨红了双颊,手足无措地解释着,同时也偷偷打量起了一身素服的岑瑶,在目光与岑瑶双目接触到的那一瞬间又迅速地收回,垂下了脑袋,一副任君处置的姿态。
孟景渡尴尬极了。
宋翡的出现,岑瑶的拒绝,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裳放在太阳底下曝晒一样,整个人羞得都快要烧起来。
而岑瑶却松了一口气:“既然孟大人还有家事要处理,那在下便不打扰二位了。”她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拦在岑瑶与孟景渡身边的婢女护送着她快步走入岑府大门。
孟景渡站在原地,手向上抬起又落下,一句挽留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马车上宋翡挑着车帘,目光久久在岑瑶的背影上流连,她将一双杏眼投向孟景渡:“表兄,那便是岑小姐了吗?”
孟景渡转身看向她,心中一时不知作何感想,他也清楚,宋翡在宋家不受重视,到了自己家里,也仅仅是个妾室的身份,而自己对她也并没有男女之情,还为了反抗母亲的安排,一离家就是许多年。
没有娘家撑腰,名义上的夫君也不在身边,宋翡一个深闺里养大的弱女子,自然只能听从孟母的一切安排。
当然。
孟景渡在心里对宋翡是有愧疚的。
他长叹一声,道:“先回府吧。”
宋翡乖巧地点点头,她放下车帘,攥紧了双手,那对黝黑的招子一改先前的怯懦,眼睫开合之间异彩连连。
岑府中。
齐广识被秦晞直白的话语骇得连茶盏也端不住,他苍白着脸孔沉思许久,千万种思绪齐齐涌上心门,其中既有对母亲与弟弟的扼腕叹息,又有一种走到穷途末路的无力感。
但无论如何,哪怕那两人做了再大的错事,也无法消抹他们都是齐广识至亲之人,这个事实。
“阁老,在下并不是要为母亲和弟弟开脱什么,只是想请求您,看在岑姑娘与令公子性命并未受到损害的份上,也留在下家人一条性命。”
是啦。
做错了事情就该受到惩罚。
齐广识不求齐家能抱住如今的地位、权势以及财富,他只求一家人都能好好地活着。
但他所感觉到的,从“岑阁老”言行中散发出来那种漫不经心的杀意并非虚假。
他因此而开始恐惧慌乱,被秦晞压制着将态度放得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卑微地恳求。
秦晞瞬间就更欣赏他了。
“齐将军不如等你回到京城,再仔考虑考虑鄙人的建议。”秦晞喜欢重情重义的年轻人,这样的人浑身都是弱点,只要自己随便戳一戳,他们就能疼上大半天,简直不要更好玩。
而且。
哪怕见面的次数不多,秦晞也能推断出,齐家其他人对齐广识的心意肯定没他自己对母亲和弟弟的那么真。
那等背信弃义谋财害命,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毫无廉耻心的小人,哪怕对着亲生的孩子,一母同胞的兄弟,也绝对不会突然变得高尚起来。
“对了。”在端茶送客之前,秦晞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已经起身打算告辞的齐广识说道,“其实如果你们齐家人,愿意向小女公开下跪道歉,自请辞官,再不出现在我父女二人面前的话,鄙人还是可以看在齐将军的面子上,轻拿轻放的。”
“当真?!”齐广识苍白的脸孔多了一抹血色,“多谢阁老,在下一定会说服家里人!”
在齐广识看来,下跪道歉本来就是自己家人应该做的,而若是辞官回到原籍去,他一个大男人就算是去卖力气也不怕养不活一家老小,岑阁老肯答应对自家人高抬贵手已是意外之喜,而保住家人性命的条件竟会如此简单也实在是超出齐广识的预料。
他兴奋得恨不能立刻回到京城,把那糟心的弟弟拉出来给岑瑶道歉。
而秦晞只是看着他雀跃欢喜的背影,轻轻说了一句:“那鄙人就拭目以待了。”
等着齐广识走了,才从侧屋出来的岑瑶觉得今天父亲看上去很是开心的样子,好奇地问道:“父亲方才与齐将军聊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随便逗逗他而已。”秦晞看着女儿,脸上的笑意更浓。
他轻轻一拍手:“这位齐将军,跟他家里人真真不一样。”
怕不是全家的良心都长齐广识一个人身上了。
岑瑶很少见自家父亲会夸奖一个人——而且还是个齐家人,她心中有些吃味:“怎么个不一样法?”但转瞬又想到在城外时,齐广识撑着伤体亲自给老大夫道歉,眉眼也十分清正的模样,岑瑶又觉得自己不应该为了那家子坏胚去迁怒一个并不了解的人。
歹竹还能出好笋呐。
秦晞见女儿的神情几度变化,就明白岑瑶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有的时候,秦晞会希望自家闺女的道德底线不要放得这么高,毕竟太有底线的人往往会被自己束缚,当他们对上那种根本没有良心还不要脸皮的家伙,就会天生吃亏。
秦晞非常非常不愿意岑瑶吃亏。
这个被自己遗忘,还不能修炼的孩子,从前已经吃过足够铭记一辈子的亏了。
“这么说吧。”秦晞打了个比方,“齐家其他人是那如何也喂不饱的白眼儿狼,齐广识就是一只忠诚正直,但却傻憨憨护着豺狼的老狗。”
岑瑶噗嗤一声笑出来:“哪儿有父亲这么埋汰人的?”
秦晞挑着眉毛:“便是栓条狗在他齐家的院子里,都比那一家子像人,唉,我不该这么埋汰狗的。”
岑府的日子还是照旧过着。
伤好了大半的齐广识早早启程,领着人上京;而求亲失败,还在被求亲对象拒绝的当场被妾室撞上门来的孟景渡,也已经很自觉地没有再出现在秦晞父女面前过。
江南府多地爆发的疫症终于过去。
而岑瑶在做完了朝廷下派的军服军鞋的单子之后,干脆在江南府买了桑田麻田和纺织的作坊自行产布,又大量招收周边的女工开起了绣庄与成衣铺子。
岑瑶的作坊里每一名女工都必须与岑家签十年长契,每天在工作时间之外都有识字的女先生来教导女工认字记账,打理自己的工钱,而岑瑶就默默在暗中观察这些女工中是否有可用之人。
一开始的时候,女工们还为识字耽误了自己做工的时间而略有微词,但日子一长,她们便感受到了识字带来的好处。
发工钱、买东西、看账本的时候总要仔细核对一番才真正能叫人安心不说,还有一个女工在家中人被哄骗,差点儿签下几百两的欠条时,直接出面揭穿了骗子的阴谋,并且亲自扭送骗子送官,还得了官府的赏钱。
此事传出之后,在岑家做工的女人们纷纷回想起自己家里从前也有亲戚因不识字而受骗的例子,纷纷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从此愈发积极地读书识字。
而岑瑶想要启智的目标更多是放在那些还未长成的小姑娘身上,她经过反复推敲,认为父亲说得很有道理,比起那些已经有了家庭的女子,还是没长大的小姑娘更容易受到自己思想的感染和教化。
在作坊里的教学试行成果还算喜人。
岑瑶筹办的书院也逐渐建了起来,在她忙着为书院聘请夫子护卫,到处去拉生源的时候,秦晞向京中去了一封信,请皇帝从宫中拨来退休的女官女吏,最好再给书院送几个学过武的女师傅来。
皇帝接了信,兴奋地搓搓手:“宫中也该到了放人的时候了,不知道相父那里缺不缺书,我得让人将御书房里的藏书也印些送过去,还有光几个女武师怎么够?”
秦晞早就在跟皇帝的书信中说过,岑瑶有心开办书院的事情,皇帝从那时起便从各地军户中挑选女子组成了一队娘子军秘密训练,如今到了该用的时候,他大笔一挥,就叫这队娘子军带着圣旨前往江南府。
皇帝在政务上是个对性别没什么观念的人,而到了自己后宫里,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本人也对处理宫闱之事很有能力,于是皇帝就把宫权都交给皇后;后来齐贵妃能讨皇帝欢心,他便将齐贵妃视为解语娇花,虽偏宠,却从未想过要让齐贵妃能压过皇后去。
毕竟在他看来,一个人擅长什么,就要把那个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去,至于这个人是男是女,并不重要。
皇帝乐呵呵地把自己认为秦晞父女需要的东西全都送到了江南府。
还在小朝会的时候明里暗里打探官员的子女是否上过学啊读过书啊觉得哪家书院比较好呀......把京城的官员搞得满头雾水,而且皇帝更多问起的还是官员家中的女儿,这不禁让人忍不住猜测,皇帝是不是最近喜欢上了才女这款,想要选秀了。
直到岑家女儿在江南府开办女子书院的消息传来,京中官员才恍然大悟。
听说皇帝不但为书院的建成亲自颁布了恭贺的旨意,还御笔为那女子书院提名,更是不声不响地组织了一队女兵驻扎在书院附近保护......
临安城的酒楼茶室一下子被这个消息点沸了。
有的人破口大骂,认为女子就应该乖乖待在家里,服侍家人长辈,等年纪到了嫁了人,再去婆家继续服侍,女人嘛,能打理家务,给男人生孩子就够了,怎么能让她们沾惹属于男人的圣贤书呢?
当然也有人认为女子读书识字没什么不应该的,读书使人明理启智,即便女人不能科举当官,娶一个明事理又有才学的女人比娶一个愚昧妇人要好得多了。
“要说这娶妻呀,还是读过书的大家闺秀最好,那等市井出来的愚昧妇人,遇到事情就只会撒泼耍赖,跟她讲道理她也不听,还是读过书的好,起码听得懂人话不是?”一个三角眼,书生打扮的青年男人摇着折扇。
他旁边一穿蓝衫的书生摇摇头:“此言差矣,这自古以来,就没有叫女人多读书的,圣贤书,圣贤书,哪个女子一头资格称圣贤呢?何况女子读过书,心气就高了,娶回家来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旁边有人忙跟着附和道:“学兄说得极是,女子之浅薄不是读书就能改的,叫她们读了书,愈发看不起我等男儿,一个个心比天高,就指望着自己的才名能叫达官贵人高看她们一眼,争破了头也要进贵人后院呢。”
“唉。”书生叹息着,“真不知那岑家......咳咳,岑阁老宠爱独女无可厚非,还是岑氏过于偏激,怕是齐家那档子事将她激得发疯,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
他们不敢对简在帝心的岑家父女说三道四,就连抨击女子不该读书的时候,也未曾直接点名说的是江南府的女子书院,直到这书生开口起头,他们才一边贬低岑瑶,一边叹息她遇人不淑,又一边唾弃起齐家的作为来。
“这话说得实在是好笑,难道他们男人读书不就是为了上进吗?”宋翡带着幂笠,从方才那座茶楼出来。
关于女子书院的热议已经从京城传到全国各地,有不少书生放着好好的书不读,跑到江南府来探询,若只是好奇来看一眼便还罢了,偏偏他们一个两个,都想通过贬低女子书院,唾弃女子读书这个行为来抬高自己那所谓的“名声”。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宋翡嗤笑道,“都是以学识卖身罢了,他们这些男人都可以凭借着学识在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凭什么女人不能?”
她真的很羡慕岑瑶。
有一个愿意护着她,支持她的父亲。
宋翡对于自己父亲的印象,更多的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她觉得自己比起“人”而言,更像是一个随时都会被父亲送出去的物件。
宋家的女子都要读书,但她们读书的目的,只是为了将来能在婚事上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而已;所以宋翡的姐姐,那个与书生私奔的女子,才会在临近婚期之前豁出性命也想要逃离,而宋翡,也是被姐姐果决的死亡所震撼,开始思考,为什么都是人,为什么都读了书,男人就能为官做宰,而女人就只能成为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呢?
“掌权的是男人,所以规矩都是男人定的。”宋翡垂着头慢悠悠地走着,“是不是只有把掌权的男人都杀光了,才能轮到女人做主呢?”
她慢慢行至已经开办了一个月的女子书院山门下,望着立在门边,皇帝的亲口道贺被岑瑶请来工匠雕成石碑牢牢地立在那里,宋翡掀开幂笠边缘垂下的轻纱久久凝视那上头的字迹。
如今书院中的学生多是岑瑶作坊里女工家的孩子,还有她所资助的善堂里的孤儿。
学生们往日吃住都在书院里,每旬回家一次,考得好的还有奖励的银钱米面可以领取,身上穿的校服也都是由岑家免费发放的青色布衣。
宋翡站在石碑旁边,耳畔似乎传来女孩儿们稚嫩却充满朝气的朗朗书声。
那些前来为官的男书生们多半只敢走到石碑旁边,就被持刀护卫在此的女兵拦退。
他们对着这个不符合自己常理认知的书院指指点点,却又害怕女兵手中开刃的长刀。
也曾有男子自持身份想要强行闯进书院里,他们一边放声辱骂,一边不顾女兵的豪言劝阻直接往里面走,更有过分的想要去拉扯路过的学生。
女兵当场拔刀,挥刀斩断了那男子的一只手臂。
那男子血溅当场,被人抬回家里去,勉强修养过来后嚷嚷着要上京告状,却被州府的人通知他因在女子书院门前闹事,秀才的身份被剥夺不说,等他养好了伤势,还得到官府大牢里去蹲一段日子。
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胆敢在书院周边闹过事。
宋翡又羡慕岑瑶的大胆,又羡慕那天那个当机立断拔刀砍人的女兵。
她一直知道自己从来都只敢在心里报怨报怨这个不公平的世道,在脑海里想象自己一脚踹翻所有恶心男人的模样。
但她是胆怯的。
不敢像姐姐一样用性命来反抗父母的安排,甚至不敢违背远在千里之外孟母的命令。
宋翡看着那座石碑,两颊被泪水浸得一片冰凉。
“表妹?”
她身后传来孟景渡的声音。
宋翡连忙放下幂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表兄。”
“表妹为何在此。”孟景渡上前来,在看见石碑时,目光匆匆略去,眉头紧皱。
宋翡回答:“心中好奇,所以过来看看。”
“唉。”孟景渡看上去有些愁闷,“我从前都不知道,岑姑娘她心中竟然存着如此志向......”他依旧不能理解岑瑶的做法,也不明白这个叫自己心动的姑娘脑子里究竟在想写什么,但终于是清楚了岑瑶为何会那么果断地拒绝自己的示好。
孟景渡怀着疑惑,听从上命帮助岑瑶将书院的大小事宜在朝廷过了明路。
他很不愿意到书院来。
总感觉自己心里有不知什么地方被刺痛了,梗在那儿,非常不舒服。
“她就是太固执了。”孟景渡为岑瑶倔强的做法找了个几乎所有男人都为她找过的理由,“纵使是被齐家人伤了心,也不该如此......自毁名声。”
宋翡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儿想笑。
“或许岑姑娘觉得很值得呢?”她依旧是那种软软糯糯的,像是撒娇一样的语气。
孟景渡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表兄,先前你说过的,愿意给我一张放妾书,让我自由的事,还作数吗?”宋翡笑着,掀开幂笠。
孟景渡一惊,旋即一喜:“表妹若能想清楚那便再好不过,你放心,我今后会将你当亲妹妹一样照顾,母亲和舅舅那里,自有为兄替你去说。”
宋翡把脑袋上的幂笠摘下,往树枝上一丢,她摇摇头,把被勾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我更想自己去跟他们说。”
看着愣住的孟景渡,宋翡大声地笑出来:“我会自己跟他们说的,表兄公事要紧,你去忙吧,不用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