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女儿们之前,秦晞把袖子里的三个人统统都放了出来。
浮云散人依旧满眼仇恨,秦晞想了想,捏住他的后脖颈子,将一条小金龙一样的神魂给抽了出来,缠在太虚仙境大门边的一根柱子上打了个死结。
而郁原川则是整个鬼都跪坐在地上,赤红的双眼里翻涌着叫人看不清楚的情绪,身上的白霜簌簌地往下掉落:“师父!”
秦晞把从合谷子那里抢来的折扇拍在他头上,郁原川的双唇便紧紧地闭合在一起,没法出声,他又掏出条细细的麻绳,把郁原川捆起来,麻绳的另一头直接塞进秦玑衡手里:“这是你抓到的。”
秦玑衡:“你不觉得现在卖可怜太晚了些吗?”
秦晞踉跄着靠在墙上,捂着胸口,满脸脆弱:“我还没有恢复嘛,刚刚把他们吓走,又把这俩人抓起来,已经到极限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孱弱,秦晞念动法决,从地上生出一丛光秃秃的树藤,树藤缠绕出轮椅的模样,他整个人栽倒在轮椅上,用手撑住脑袋,双眼将闭不闭,看上去虚弱又困倦:“腿疼,站不住了。”
说不了话的郁原川瞪大双眼。
抓着细绳的秦玑衡气得眉头乱跳,他深呼吸,把快要喷出的怒意给压了下去,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他走到秦晞身后,主动为父亲推起了轮椅:“既然要演,那就请您一直演下去。”
他已经努力让自己说话的语气平静下来了,但秦晞却还是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他摸摸下巴,总感觉从上个世界秦玑衡找到自己开始,这孩子就逐渐变得坏掉了......
秦晞仰起头,可以看见崽子紧绷的下巴。
用家门口的大阵坑了一波人的姐妹俩早就退了回去,宋云也叼着一根随手从旁边扯下来的草叶,她看见自家哥哥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父亲进来时,先是一愣,接着又看见秦玑衡另一只手上拖着的被捆成球不断散发黑气的厉鬼,愈发觉得自己怕不是晴天白日地就开始做起梦了。
“爹?”她看着父亲苍白的脸色正想上前,突然又想起自己跟妹妹的约定,已经踏出去的那只脚收了回来,用力咬着口中滋味甘甜的叶子,假装自己没有看见秦晞。
秦晞正想跟宋云也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死了又活,就发现女儿把头一扭不理他了,老父亲轻轻咳嗽几声,宋云也忍不住往他的方向看来,秦晞立马冲女儿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云云,我回来啦。”
宋云也鼻尖一酸,嗔道:“谁要管你到底想不想回家的。”
秦文卿从假山后面绕出来,搭腔道:“要不是哥哥找到了您,您是不是还要再‘考验’咱们一段时间才肯露面?”
“考验?”宋云也突然明白过来。
秦文卿气愤地点头:“爹爹,难道在你眼里,我们只有再度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才会成长起来吗?”
“不是的,咳咳!”秦晞被他通透的女儿一眼看穿了真实目的,他一着急,吞进一口凉风,真的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泛白的脸颊上慢慢起了一层薄红,倒叫他更多是伪装出来的病容变得真实起来。
“爹......”虽然心里气得很,但秦文卿终归还是担忧着父亲的身体,她跟宋云也一左一右地上前。
秦晞摆摆手:“此次是为父想岔了,今后都不会再这样故意瞒着你们。”
听见他不是一如既往地狡辩,而是真情实意地道起了歉,站在秦晞身后的秦玑衡突然发现父亲是真的变了许多,起码在待人这方面更加真诚,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了。
“都是我的不对,是我没能考虑到你们的心情。”秦晞注视着女儿们,声调和缓,语气温柔,他眉目间一片平淡安适,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父亲向你们保证,以后绝对不可能再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他说完,眉头又微微地蹙了起来,似乎是在忍受这什么痛苦一样:“父亲很高兴,你们都是如此地坚强,但你们还有其他姐妹依旧流落在外,我没法一直守在太虚仙境里陪着你们,家外面的大阵里我刚刚放进去一条人仙等级的龙魂,若我与你们兄长不在,只管从那里面抽取力量,将来犯者轰杀便是。”
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似乎耗费了秦晞不少力气。
宋云也蹲下来,抓着父亲的脉搏:“爹,你身体都这样了,还要亲自出去找妹妹们回来吗?”
她自学了些医术,只能摸出秦晞的脉息时有时无,他真的是非常虚弱。
“当然,我想,那些孩子们也一定会愿意看见我这个当爹的亲自去接她们回家吧。”秦晞摸摸女儿的脑袋,“至于我的身体,只要不是经历同等级修士的战斗,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你父亲我好歹活了这么多年了,自保的手段总是不缺的。”
秦晞三言两语就安抚好了宋云也:“你方才嚼的草叶是我种在院子里已经有千岁的福兰,此物能通脉去秽,算算时间,药效也差不多该发挥出来了。”
宋云也一摸脑门,发现那上边已经起了一层浮泥,她怪叫着自己再也不随便揪草叶子了,就急匆匆地捂着脸跑开。
秦文卿没她那么好打发,小姑娘端正着婴儿肥还没褪干净的脸:“爹爹,您说的同等级修士,是像萧师伯那样的道君道祖么?”
“怎么会呢?”秦晞干笑道。
秦文卿却没有要追问的意思,而是点点头:“我明白了,爹爹你放心去吧,姐姐我会照顾好的。”
她对被捆成球的陌生厉鬼也没什么兴趣,绕过郁原川,在被宋云也揪过叶子的那盆福兰跟前停下,也揪了一片塞进嘴里:“等我修炼到金丹,是不是就能跟着爹爹一起去其他世界了?”
“当然。”秦晞笑着回答。
待女儿都离开之后,秦晞才一改先前虚弱的模样,他疏懒地瘫在轮椅上:“你有没有发现,你妹妹比你聪明?”
秦玑衡沉默了一阵:“这是好事。”
秦晞没再说什么,他把郁原川拎起来,团吧团吧捏成一个小小的黑球塞进袖子:“走吧,去下一个世界。”
他依旧记不清楚自己身体崩毁的那天最后发生了些什么,但自从他回到重新拼凑起来身体里之后,从前某些不会去在意,也看得不太清楚的事情在一夕之间变得明朗起来。
其实秦晞并不排斥压抑天性去做一个好人的。
他身上的业力或许奈何不了他,但多多少少,会影响到孩子们的命运。
一泓水镜中逐渐显露出一个瘦小的女孩子的身影。
这个女孩的眉眼精致宛如出自大家之手的陶瓷人偶,年纪看上去也才十四五岁,嘴角上勾的弧度再标准不过,仿佛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一样。
她身穿金红炫目的曳地长裙,头戴凤鸟团花的金冠,垂下一串串细碎精巧的流苏,于微微昏暗的灯光下端坐着,连眨眼的次数也少得可怜。
“何公子新送了些南海的珍珠到宫里来,何妃娘娘让咱们瞧着分一分,只别忘了要给殿下留几颗穿项链耳坠的。”身着粉衣的宫女们一边赞叹着何妃的宽厚,一边赞美何家公子对公主是如此情根深种,无论有什么好东西,都要借着何妃这个姑姑的手,来送给谢秋凝。
端坐在榻上的谢秋凝只是垂眸看了一眼宫女奉上来的珍珠,轻轻笑着说了声:“好。”
她没有动,头上金冠的流苏也半点不颤。
那奉珍珠的大宫女笑盈盈地将装满珍珠的匣子递给一旁的小宫女,道:“殿下这仪态在宫中是数一数二得好,这坐卧行止之间,身上的配饰要一件不动,才能显出皇室血脉的尊贵来,也多亏了何公子对殿下您上心,为您不远万里从隔壁吴国求了最好的教养嬷嬷来......”大宫女的脸颊泛起一层粉,她字字句句都向往常一样,提醒着谢秋凝,若不是何妃仁善,若不是何文轩对自己情根深种费心调//教,那么自己这个来路不明的“野种”早就被丢出越国皇宫去了。
端庄得像木偶娃娃一样的小姑娘没有因为大宫女夹杂讽刺的唠叨而有一丝半毫的情绪波动,她依旧是保持着标标准准的笑容,目光散开。
直到大宫女说完了她每日例行的说教,端着装满珍珠的匣子离开,谢秋凝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哪知大宫女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地折返回来,她指着谢秋凝绣鞋上的燕子图样,柳眉倒竖,她不满地喝问道:“何公子不是说过,殿下的衣服上不能出现鸟兽纹了吗,你们都是怎么做事的?”
殿内侍候的宫人们连连告饶。
谢秋凝开口说道:“这是先前去父皇宫中时,不慎湿了鞋面,贵妃娘娘便令人将大姐姐没穿过的绣鞋给了本宫。”
“原来如此。”大宫女的脸上重新浮出笑容,“既然是贵妃娘娘所赐,那奴婢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何公子历来最厌恶鸟兽的,殿下——”她看向谢秋凝时,眼中的挑衅一清二楚,“殿下还是莫要再穿这双鞋了,免得何公子见了不喜。”
“本宫知道了。”谢秋凝下意识地点头。
却见大宫女的目光一肃:“殿下,您发冠上的流苏,又乱了。”
简简单单的话语,只像是一句好心的提醒。
但谢秋凝的耳中却突然出现了那个被何文轩找来,管教自己的老嬷嬷的声音,还有细长的鞭子鞭打脚踝的尖锐疼痛。
她浑身一颤,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假装自己真的是个遗忘了情感和疼痛的木偶:“多谢提醒。”
大宫女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顿时没了继续欺负下去的兴致。
她礼不行地直接转身离开,两个绿衣的小宫女连忙跟上,其中一个担忧地说道:“咱们这位三公主殿下虽然不是皇上的血脉,但皇上历来很喜欢她,她若是找皇上告状的话......”
“嘁。”粉衣大宫女翻了个白眼,“这越国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三公主不过是何妃娘娘失子后神志不清,从外头抱回来的弃婴罢了,也就是皇上脾气好,才由得她胡来,要是放在先帝那会儿,早把这意图混淆皇室血脉的两人一起赐自尽了。”
“姐姐,小声点儿吧!”绿衣宫女朝四周张望着。
大宫女浑然不怕,反而提高了嗓音:“这玉芜宫里,不就一个疯子,一个野种?被欺负了都不敢出声的,有什么好怕?”
“你们可别忘了,我也姓何,是何家专门送进来伺候何妃娘娘和三公主的!”她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何家一门五相,救越国于水火之中,若无何氏,你们以为皇帝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龙椅上么?早些看清楚吧!”
她从绿衣宫女手上夺过说是要献给何妃和三公主的珍珠:“我将这些珍珠拿去记档,若是公主身边的人来要,就拿去年的淡水老珠给她们。”
两个绿衣宫女唯唯诺诺,不敢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