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青林村的村民们来说,今天是个十分重要的日子。
再无知无畏的人,见了被浅埋在地里,又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婴儿骨骸之后,都会感觉到心神慌乱脊背发凉。
“怎么其他地方都没塌,就那......那个地方被雨给冲塌了呢?”一个面庞黝黑的干瘦老汉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不满地报怨着。
一个青年站在他身侧:“我早跟你们说过,不要再把那些女孩儿生下来就弄死了,好歹也是一条生命呢,这么多尸骨,真真是作孽呀。”
青林村一直都有将前头出生的女孩儿用各种手段残忍地杀害的传统,为的就是要生个男丁。
虽然地处深山老林,但青林村的名声早就烂透了,旁边的村子都不肯把自家的女儿嫁过来,而青林村人终于意识到单有男丁也传承不了他们的“香火”的时候,没有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不说,反而年轻的夫妻开始忙着造人,要生个女儿出来拿去给自家儿子换亲;老些的却是打起了外头女子的主意,悄悄跟人贩子联络着想买个媳妇。
“柳诚言你装什么好人?”跟在这两人身后的一个汉子往旁边呸了一声,说,“别以为咱们不知道,你读书、考试,去当了个小官,不也股足了劲儿地想生个男娃吗,不然你纳那么多小老婆作甚?”
他嘿嘿笑着,不顾柳诚言难堪的脸色,继续说道:“可惜你们老柳家做了太多孽了,只怕你再娶上十个美娇娘,也生不出儿子来。”
“荒谬!”柳诚言的脸色青了又白,额上青筋暴跳。
他一甩衣袖:“你这种没读过书的庄稼汉懂什么?那些女子......那些女子入了我的后院,不比在田间地头靠自己双手劳作好吗?”
“她们做了我的侧室,为我生子,我好好儿地供养着她们,我在心里是尊敬她们的,我跟你们这些打心眼里看不起女人的人不一样,她们在我的后院里,也有掌管一个院子的权利的!”
“而且我也没像你们一样,取个媳妇恨不能就把人家天天关在家里,我可没禁止我的侧室们外出,打理她们的嫁妆,这些可都是我给她们的权利!”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长一串,极力证明自己跟青林村的人是不一样的,想要说服另外两人自己并不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人,不该被这村中的怨灵迁怒,而干瘦老头儿和黄脸汉子只是不屑地嘿嘿直笑。
“谁想听你的破事?”黄脸汉子道,“啧,日后要从外头买女人,可也得小心再小心了,不然像你七叔爷家一样,买了个刚烈的,宁愿往这吃人的山里头跑,也不肯安心下来过日子,还要咱们这些男人上山去寻她,实在是荒谬。”
柳诚言的七叔爷才刚刚买回来一个女人,结果她趁着看守不注意,挣脱了绳索往山里跑,要是往其他方向跑倒还罢了,但她偏偏往埋了不知多少女婴的那座山上逃了过去......原先青林村人还不当回事儿,认为一个女人根本不可能从这大山里走出去,结果她逃走的当天,这山上就开始下暴雨,暴雨还把埋尸的山给冲塌了,无数婴儿的骨骸随着泥石流一起冲进村子里,把老村长一家子全埋了。
等青林村人把村长一家从泥浆下边挖出来的时候,他们全家都断了气,但更让村人惊恐的是,村长一家子的死相极其恐怖,每个人的身上都遍布着深青的幼儿手印,像是被无数个孩子生生捏断了每一寸骨头,活活给疼死的!
柳诚言原本在山外头的县上当个小官,回青林村祭祖,却不想正好遇上这事,他自觉是村里唯一读过书的人,又有官位在身,就组织村民先将村长一家的遗骸摆进村中的祠堂里,又将村里的青壮集结起来,进山去查看受灾情况,顺便找一找那个跑掉的女人。
“你少说两句吧,若真是鬼怪作祟,咱们最好快点把那个惊扰了亡灵的女人给找回来,用她的命来安抚这些,这些婴魂。”柳诚言在泥泞中艰难地走着,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一片人形的黑影,整个人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千万别是鬼怪作祟呀。
柳诚言没有出声,而是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他自家从三代以前,就是青林村的富户,若不是有家底,也供不出他这个读书人了。
但即便他家底殷厚,在对待女婴的态度上,与青林村的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
柳诚言本身就是青林村愚昧习俗下诞生的男子。
在他前头还有过两个姐姐,也都被埋在那山里。
直到他成功当上了官,一家子才从青林村搬出去,而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娶了那么多女子当侧室,根本就不像自己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他为的也还是那三个字:“生儿子。”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他年过三十,别说儿子了,连个女孩儿都没见着,无论大小老婆,都未能有过身孕,最近几年愈发迷信起来的柳母猜测是不是自己家里有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所以才叫柳诚言带着父母回乡,来祭拜祖先。
“大丫二丫,娘晓得是娘对不住你们,但你们在天之灵可要好好保佑你弟弟,他在县里做官呢,这可是青林村几辈子才出一个,了不得啊!你们可千万要保佑你们弟弟能有个后人,要拦着那些女儿别投胎在咱们家,要是有其他的神神鬼鬼作怪,你们也帮忙拦一拦,要是诚言有后了,娘就给你俩立个牌位,也好叫你们受几分香火,不再做孤魂野鬼,早日投胎......”
一方小院里,一个老夫人蹲在火盆旁,往里头丢着纸钱,柳母原本就怀疑自己这么多年抱不上孙子,是在鬼神上有碍,现在见了村长一家人的死状,就更加肯定了自己心里的怀疑。
她念完早夭的女儿,又想起自己那个嫁出去,却在怀着身子的时候死了男人的妹妹,她妹妹嫁的男人是个孤儿,他死了之后,妹妹就带着全部的家当打算回娘家,哪想路过青林村的时候,本来只打算在姐姐姐夫家歇一晚上的妹妹竟然就要生了,本来柳母认为,妹妹肚子里的那个必然是个男孩儿,没想到生下来却是个女的。
柳母和她妹妹本来不是青林村的人,但这个出生就没了父亲的女孩儿实在是碍眼,于是她们瞒着妹妹,把才刚出生的女婴给溺死了,柳母给的理由当然是带着个女儿的寡妇不好再嫁人,她也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妹妹,却不想,妹妹竟然因为悲愤过度,没止住产后的血,就这么死了......
柳母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她望向窗外逐渐黑下来的天空,抓着纸钱的手颤抖着:“燕娘啊燕娘,我当初也是为了你好呀,谁知道你......唉,你怪姐姐吧,你全怪姐姐吧,别迁怒你的侄儿......”
是啦。
害的自己一家绝嗣,对自己的两个女儿又能有什么好处?
必然是自己的妹妹燕娘在作祟呀!
柳母的眉眼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凶狠起来,她将纸钱往火盆中一丢,叉起腰走了出去。
当年她们草草将燕娘的尸身埋在自家院子后边的一个小土包上,也没立碑,如今长满了杂草,柳母叫上柳父,她们一人拿着锄头,一人拿着火把,手上挎着篮子。
有村人看见远远问了句是要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