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上摆放着的秀女名册,康熙已经失神坐了许久。
日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像极了那晚的星空。
卢希宁的一颦一动,在眼前不断浮现。康熙微闭上眼,轻抬起手,指尖犹留有她温软的触觉。
笔放在砚台边,康熙拿起又放下,始终写不下第一笔。
她进宫之后,圈在四四方方的紫禁城里,如同砂砾归入大海,或许被浪翻卷浮沉,或许沉入深深的海底。
“进宫肯定活不长。”她说。
可是,他们有过那么美好的夜晚。
春风沉醉,他醉了好几天。像是幼时偷偷藏了块糖,趁着伺候的嬷嬷太监们不注意,拿出来含在嘴里,能在辛苦的岁月里,甜蜜许久。
真圈了她进宫,该给她什么份位?
嫔?妃?贵妃?皇贵妃?
若是份位低了,她得给高分为的嫔妃请安见礼。
康熙没有忽略,平时出来时,卢希宁都会向护卫太监们颔首见礼,无论是谁。
这是她的特别之处,众生平等。他虽不理解,却没有阻拦。
若是她向其他的妃嫔下跪磕头,他却不能见到那一幕,那是对她的折辱。
如果是高份位,以她的身世,这就是把她架在了火上烤。
她住进后宫,他不是没听过里面的弯弯绕绕,见不得光的阴暗之处。
唇齿还会有咬着的时候,何况有人在的地方。
还有太皇太后已经上了年纪,面对一手带大他的老祖母,他亦不忍忤逆她,让她伤心。
哪一种选择,都对不起卢希宁。
不仅仅因为她知晓天文算术,她真正洒脱,大智若愚。
知晓疾苦,看重金钱,金钱却从未入过她的眼。
粗茶淡饭依着简朴,能淡然处之。
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亦能宠辱不惊。
他能给她什么呢?她缺吗?她会乐意吗?
康熙想不下去了,嘴里苦涩蔓延,拿笔圈了几个名字,唤来梁九功吩咐:“拿去坤宁宫交给皇后,这几个秀女赐给宗亲。三藩未平天下未定,我亦无心选秀。”
梁九功双手接过名录,眼神扫过去,没看到卢希宁的名字,他顿了下,百思不得其解。
康熙声音低沉,片刻后又说:“准备一下,我要出宫。”
梁九功应下,退到门边转身走了出去,唤来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大步去了坤宁宫。
赫舍里氏肚子大了,半倚靠在塌几上,见到梁九功前来,笑着客气说道:“梁谙达差个小太监走一遭就是,还得劳烦你亲自来。”
梁九功连道不敢:“皇上吩咐下来的事情,奴才哪敢偷懒。皇上让奴才传话,娘娘身子不便,要好生养着,这些事情不急,得以身子为重。”
赫舍里氏轻抚着肚子,眼中不由得露出慈爱的神色,听梁九功说完康熙的决定,眼里闪过一丝讶异,旋即笑了起来:“秀女的事情了结之后,我也能好生歇着了。”
梁九功称是,恭敬告退。赫舍里氏顿了一下,唤住他说道:“皇上关心,我不能前去亲自谢恩,劳烦梁谙达替我说一声,就说皇上也得保重身子,别太劳累了。朝政大事我一个妇人不懂,不能替皇上分忧,后宫的姐妹们也懂事知礼,我会好生管着,不会让皇上操心。马佳氏妹妹估摸着会在今明两日生产,希望她能替皇上平安诞下龙子。”
梁九功忙应了下来,回到乾清宫回复了赫舍里氏的话。
康熙听完后,许久都没有出声,跌坐在椅子里,嘴张了张,最终哑声说道:“取消吧,我不出去了。”
梁九功望着神色寂寥的康熙,心里暗自叹息一声,领命后退出去传话。
马佳氏到了晚上诞下皇六子,康熙还没来得及去看上一眼,皇六子殇。
站在钟粹宫外,马佳氏压抑的哭声,透过宫墙传了出来。康熙感到双腿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重逾千斤。
年初时,马佳氏所生的赛音察浑,年仅三岁夭折。
康熙停下脚步,站在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举目四望,天气已暖,他却感到冷得很。
莫名的悲凉席卷而来,他喘息着,再也忍不住,转身往外疾步而去。
卢希宁从马车上下来,打量着灯光昏暗的院子,角落里杏树的花已经凋谢,长满了嫩绿的叶子。
康熙背着手站在树下,微微仰望着树,她看了眼他的背影,又看着地上交织在一起的树影人影,眨了眨眼睛,不解上前请安。
康熙没有回转头,哑着嗓子说道:“来了?”
这不是废话嘛,他派梁九功亲自前来接她,她能不来?
“嗯。”他问得随意,卢希宁也答得简单,走上前站在他身边,也抬头看向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