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稻场平时是队里晒稻用的。
现在没稻晒,就在这搭了个台子,农闲的时候,妇联会组织队里年轻姑娘来这个台子表演唱红歌。
今天好了,台子上来了新客,正是臊眉耷眼的刘老太。
吴国安把刘老太打成旧社会的余孽、新社会的败类。把她宣扬迷信、重男轻女、迫害儿媳,最终还把自己折腾到了派出所,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极品事都浓墨重彩说了出来。
他有心把事情说的严重一点,起到杀刘老太这只鸡儆松梗大队这帮猴的作用。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把火终究烧到刘老太身上了。
起先大家都嘻嘻哈哈的,也没觉着看这场批.斗大会和看老刘家闹事有什么不同。
直到听到刘老太进过宫——
老老少少都笑不出来了。刘老太是有点不同寻常在身上的。
大家看向刘老太,有点肃然起敬内味,然后默默想远离她。
四婆第一个捏紧拳头挥舞膀子,呐喊起来:
“打倒刘老太!打倒刘老太!”
刘老太这个人,脾气又坏嘴巴又毒,平时在大队里就不知不觉得罪了很多人。
此刻被四婆一带,要打倒她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好像真能把她压倒了。
潘桃缩在角落里,头也不敢抬。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她昨天还在懊恼命不好摊上了张秀红这种妯娌,但现在就更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嫁到老刘家。
为了找一个稳重可靠能干活的汉子?
她下意识地去寻找刘大柱,一抬眼,发现刘大柱混在人群里,生怕别人注意到他,跟着大流一下一下挥拳头举膀子。
不愧是老刘家的长子,能屈能伸啊能屈能伸。
潘桃:“……”
她一咬牙,也跟着喊了起来。
刘老太这辈子还没这么丢人现眼过,她情愿被陶老娘左右开弓刮几十个大嘴巴子,也不要现在这样……现在这样……
“乡、乡亲们,我已经深刻地认识到错误了,我险些就成为人民群众的阶级.敌人了……我悔啊,我一开始就不该信陶老娘的白话,我一开始就该跟她划清.界限,知道她搞迷信那套我就该揭露她、举.报她!”
刘老太开始忏悔,热泪滚滚的,一副她才是受到迫害的可怜人模样。
“我不该重男轻女,我就不是重男轻女的人……六零年,我家小丫头没了,我哭伤啦,我天天哭,眼睛都要哭瞎啦。我家福宝,那淌的还不是老刘家的血,我对她可好了,我把她疼成眼珠子,我家小勇都比不上她。我还送丫头去念书。”
刘老太从不重男轻女。
要是有丫头片子感觉被她这个当奶的轻了,那一定是丫头片子自己的问题,要自己反思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要跟老二他们分家啦。以后我就不管他们啦,他们有一口吃的,没一口吃的,我都不去插嘴了。”
他们就算饿死了,她都不会多看一眼啦。
“人人都会老,人人都会当婆婆,人人都会有孙女。我、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请乡亲们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改正错误,当一个不给新社会扯后腿的人!”
刘老太小身板抖呵抖呵的,往台下鞠了个大躬。
台下一片沉默。
有的女人的也擦了擦眼睛。是啊,她们也会当婆婆甚至已经当了婆婆,以后跟媳妇处不好、或者对孙女厉害了,难道也要跟刘老太一样被挂在台子上吗。
这可不行啊。
今天她们不原谅刘老太,明天就没人原谅她们。
正是心思浮动之际,四婆“嚯”地一声怪叫。
“刘老太,我们不相信你!”
四婆气势汹汹,但是有理有据:
“有几个婆婆跟你一样,歹毒成这样!我们松梗大队这么多年了,也就出了个你把儿媳妇打得不能生育,还把自己折腾到派出所。你这是犯罪啊!”
众人一听,有理!
刘老太跟他们不一样的哟。
刘老太是犯罪分子,他们又不会犯罪。
一时间,又人人挥舞起拳头。
“我们不相信!我们不相信!”
演讲了半天,已经口干舌燥的刘老太:“……”
节奏没了,她辛辛苦苦带的节奏就这么没了。
妈的,四婆这个老不死的是个坏东西啊,怎么就有这么坏的人哪!
吴国安瞅刘老太一眼,真是不批.斗不知道,刘老太居然招惹了这么多的仇恨。
“大队长,刘老太必须接受改造,我们绝对不相信她会突然变好人。”
大家都义愤填膺的。
“不,我相信刘老太!”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是在是太特立独行了,大家循声望去。
只见张秀红头上扎着热毛巾,被刘二柱扶着,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过来。
众人:“?”
“红子,你这来迟了啊……不是,你怎么也过来了呢?”
张秀红因为不能生育了,在家要正正经经坐一个月月子,刘二柱也不能按时按点上工了,因为要伺候张秀红。
实在是太悲惨了,连计分员都不忍心在刘二柱的工分上过于苛刻了。
张秀红这是不坐月子也要来看刘老太被批.斗啊。
大家很理解,毕竟两人有那样的深仇大恨。
可是、可是张秀红说了什么啊——
她相信刘老太?
这叫什么话,大家都听不懂了。
“红子,你是不是迷糊了,你婆婆,她可是打掉了你的孩子,害惨你了!”四婆大声说。
张秀红含着热泪:“她那是、是怕我和二柱养不活,也是为了我和二柱着想,我现在全明白了。”
……这也行?
乡亲们立刻七嘴八舌起来,都讲就算这样,刘老太也不能用那样歹毒的方式害人。
吴国安眼角抽了一下,他不声不响,看着张秀红要作什么妖。
他就知道,老刘家是个大麻烦,而且这个麻烦就像滚雪球一样会越滚越大。这都是组织对他的考验啊。
妇联的李主任挤到张秀红身边:“张秀红同志,你不要心软。你不打倒她,她就永远在你面前耀武扬威!她再有道理,也不能伤害你的孩子,也不能宣扬迷信。”
张秀红深情地看着台子上刘老太,看得刘老太打了个恶心的寒战。
“可是我妈心里还是想着我们好的……我以前只知道,妈嫌我们,想跟我们分家。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妈托人给我们买了一口大铁锅,妈生怕我们分家之后没一口吃的。妈,是不是有这回事啊?”
刘老太:“……”
这个时候,铁锅是很难买的。钱是一回事,重要的是票难弄。
她脑子不好才会给老二一家弄大铁锅!
在场的乡亲们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刘老太,“真的假的啊?”
刘老太这么舍得?
这难道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吗?
刘老太也是人,也有心,也会感到愧疚?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不代表没有。
李主任审视着刘老太,只等她骂出来一句就给她戴高帽子。
张秀红还在催:“妈,是不是啊?”
刘二柱摸了摸脑袋:“妈,你说句话啊。还是、还是我和红子弄错了,那口锅你不是买给我们的。”
“……”刘老太沧桑地叹了一口长气。
又来了,又来了,老二家总是玩这手。
她这个心里就想吊着一斤的秤砣一样,太难受了。
可是还能怎么办呢?刘老太屈辱地闭了闭眼,挤出慈爱的笑容。
“是有这回事……唉,我还想瞒一瞒你们的,等锅到家了再说。”
“妈!”
刘二柱和张秀红都留下了感动的泪水,手指都哆嗦了起来。
娘哟,这锅的问题也算解决了,不然空搭了个厨房又有什么用。
刘二柱看向吴国安,大着胆子给刘老太说情:“大队长,我相信、我相信我妈还是能做个好人的。我妈不能有事啊,我妈有个什么……我们老刘家真要散了。”
说着说着刘二柱脸颊的肉抽搐起来,一副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的样子。
全村老少都在瞧不起他。
绝了,刘二柱这个人真是绝了。他再惨,也不值得同情,他自己就立不起来。
让吃瓜群众最愤怒的事,就是我为你站街,而你反过来扇了我一耳光。
张秀红和刘二柱就在做这种事,这让大家都特别失望,都不想吃他们家的烂瓜了。
“红子,你要自己立起来,你以前的那股劲儿呢?”李主任恨铁不成钢。
张秀红立刻捏拳,“李主任,你放心吧。以后我会时刻监督刘老太的,绝对不让她再走错路!”
潘桃也反应过来了,她拖着刘大柱走出来。
“我们也会管着妈的,不让她给人民群众添麻烦。乡亲们,你们就给我妈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吧!”
刘大柱一把摔开她的手,黑着张脸,长吁短叹:“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吴国安皱着眉,看向了刘老太。
刘老太悲惨地哭着,她突然就嗷嗷乱叫,挣扎着要下跪磕头,台上台下又乱成了一锅粥。
可怜吴国安一声又一声的“新社会不搞这一套”,全都湮没在沸沸汤汤里。
……
刘小麦放学回来,隐隐约约嗅到了点不对劲。
一路上,遇到了大队里不少婶娘婆母,这些人以往可喜欢拉着她谈家常,问她妈怎么样了。
只是这会儿,看到她都是失望地摇头,一副心很累的样子。
到了家,刘小麦懂了。她奶居然回家了。
刘老太正坐在屋里抱着福宝哭。那哭声百转千回,跟唱戏一样,余音悠长。
老刘家只剩下她的声音,其他屋子都静悄悄的。
刘小麦赶紧的带着大妹小弟钻到自家屋里去。
刘二柱同志给他们开的门,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只开了一个小缝,确认是刘小麦他们三个后,又把缝开的大了点。
刘小麦他们三个一个接着一个侧着身子挤了进来,然后刘二柱迅速合上门锁了,又拿了个椅子堵在门后面。
刘小麦:“……”
她的老爹老娘又干了什么大事哦。
她找了一圈,“爸,我妈呢?”
刘二柱给他们带路,带到了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