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争,无尤――”拙尘苦笑:“人生在世,要想不争,何其难也!”
林层秋bī近半步:“不争难,但大师可有想过,争亦难?如今天下已定,向州之乱无碍大局。大烨立朝已逾五十载,恩威并重民心已聚。而离朝已是过眼云烟,当年重臣或已离世或已垂垂老矣,大师如何忍心再将他们卷入险波恶làng中?生于离朝长于大烨的百姓,又有几个愿意弃安就危?十二年前大师凭着一身武艺所学,鸩毒先帝,但谋取天下立国立政,却并非一人可为,也许大师杀得了陛下,但大烨还有安王、慎王等诸位王侯在,其中不乏贤能之才,大师难道要一一杀之?若果如此,大师便只能沦为刺客死士一流。”他神色肃然,再道:“何况,大师是否想过如此一来,离氏遗孤势必再次遭受追杀,他们享受安逸不过数载又要疲于奔命,大师何其忍心?天下黎民远于战祸不及两代又要再次陷于水火,大师又何其忍心?层秋不才,请大师三思。”
他悠然道来,轻重徐缓无一不恰在好处,直将拙尘听出一身冷汗,不由望向林层秋。林层秋却已折身抱琴而坐,向拙尘一笑:“入月山上,大师曾对我说:心若能空,殿上臣亦是陇亩民。”他微笑抚弦,宫商断续,清泠之音与浩瀚之声同来:“层秋今日就回赠大师一句:心若能宽,见山溪也如临东海。”
拙尘蓦然一惊,只觉得林层秋最后一句伴着琴音而来,直入心扉,一时清定温凉。
琴音渺渺,亭中沉静,风送淡淡莲香来。拙尘终走到案前:“阿弥陀佛,贫僧领会了。”
林层秋微笑站起,双手奉上五弦:“琴背有字,大师请看。”
拙尘躬身接过,翻转过来,果见琴背上刻着八字:归去归去,无名无姓。拙尘伸手抚过,终忍不住,抱琴痛哭。
林层秋立在一旁,看着痛哭的拙尘,目光柔和静定。腹中胎儿轻轻动弹一下,不由温柔抚上。生在帝王之家,多是不幸。而他,又还能为炎靖,为孩子谋划多久呢?
※※※※※※※※※※※※※※――天下之势,合久必分※※※※※※※※※※※※※※
暮色渐垂,林层秋立于窗前,远望德宁宫的方向,已是灯火辉煌。皇族大婚所用的是最正的红色,那廊下纱灯盏盏,将那天染得比余霞更嫣然。
苏福侍立身后,眼见西天霞彩黯去,林层秋的青衣在暮色里一片蓝灰,而他依旧静静立在窗前,衣袂轻飞,幽然而生苍茫之感,只觉得这宫宇这莲池俱已不在,只他一人,青衣寂寞,dú • lì天地之间。
林层秋凝望远天,只觉得心中虽有千丝万絮却都如水中浮萍天上白云,无根无由。午后与拙尘一番话,已耗尽他全部力气,他知道自己应该卧chuáng休息,却不由自主在这里眺望远天。夜色渐渐重了,今晚月色很淡,星子也稀。他专注地望着远处为灯烛映得瑰丽的天幕一角,蓦然想起,望天,其实是炎靖的习惯。
从任太子傅以来,就常常被炎靖拉着一起望天。风流云散,皓月繁星,都一一看遍。炎靖还小的时候,他谨守着君臣本分,站在他的身后,默默看他的背影。炎靖长大了,再不容他们之间有任何的距离,总是qiáng势地握住他的手。因为如此的贴近,所以他看见了少年帝王眼底的孤独。他清晰地记得,炎靖第一次进入他的身体时,抱着他轻声哭泣,喃喃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他忍痛安抚,却让他看见少年泪水后的眼眸,寂寞如海一样的深。
他突然明白了那一夜,十六岁的少年含泪吻他时说出的对不起了。帝王的寂寞至死方休,炎靖的爱终将他林层秋也湮灭在那孤独的海里。
腹部猛地一下抽痛,闷哼一声,忙一手抓住窗棂,一手在腹部轻轻揉挲。只是这么一刹,冷汗已浸透里衣。
苏福瞧他身形一晃,连忙赶过来扶住:“林相,奴才扶您到榻上歇歇罢。”
林层秋微微点头,方才那一下惊痛去得虽快,却让他再没有半点气力。靠着苏福的撑持,慢慢挪到chuáng前。苏福一手拉开丝被,正要去扶他上榻,腹下又是一下绞痛,林层秋再支持不住,捂住肚腹几乎软倒在地。幸得苏福在旁双手抢扶住,却也惊出苏福一头的汗。终于勉qiáng上了chuáng,见他捂着肚子眉头紧蹙,虽不闻半点shen • yin,那汗却是一层一层地往外拔。
苏福慌了手脚:“林相,奴才这就去请陛下过来。”
林层秋拉住他,勉声道:“不许去。”他难得如此严厉说话,倒把苏福惊了一惊,随即就觉得抓住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低头一看,就是手背上也满是冷汗。心下害怕,取过枕边丝巾,替他拭去满面冷汗:“那奴才让拙尘大师过来一趟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