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御驾至别苑时,已近黄昏。
秦烨被谢恒从被褥里拽起来安排躲出去时,还有点懵。
“今日近午时才回得宫,午后召见刑部尚书,这就出宫了?”
以皇帝早前的作息行事,这从外边舟车劳顿回来一趟,不休息个三五日的都不可能爬起来看折子。如今勤勉到了这样的地步,看来是真的火烧眉毛了。
谢恒被宫娥按在窗前抹粉,原本白里透红的好气色生生弄出几分苍白来,秦烨穿戴整齐起身,环视屋中一圈确定没什么破绽,这才道:“这脉象……可要作假?”
谢恒吐息间全是脂粉的香味,不习惯的摆摆手:“你以为他来是当真心急关切?还能带个太医来不成?”
以皇帝的性子,根本不可能。
惠帝被太监扶着进了内寝的时候,太子正挣扎着爬起来给他见礼,原本精致白皙的脸庞下巴都有些削尖,穿着月白色的寝衣瞧着有些空荡,举手投足间显出点明显的孱弱。
皇帝准备了一路的话暂时便说不出口,只得上前将太子按回了床榻间,满口免礼。
谢恒半躺了回去,自然有宫娥上前将理好软枕将他扶得坐起来,他轻咳了两声,望着皇帝道:“父皇大驾回京,儿臣未能出城迎接,心下一直深感惭愧,如今还累得父皇亲来探望……”
他说话说得慢,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眸却宛若带了水光。
太子生性懦弱,平日里与皇帝相处总是怯怯的,却无多少依赖亲昵来,皇帝甚少被儿子这样瞧着,心下微动,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轻叹一声,转而问起旁边的云昼来,从太子受伤轻重问倒每日饮食、安寝时辰,事无巨细的关切之后,心头那点波动才又被按捺下去,重又看向太子。
“朕今日宣了刑部尚书来问话,陈子悦说他遍查京都,都没怎么寻到刺客的幕后主使……”皇帝说话慢悠悠的,也有些几不可察的气弱,“但储君遇刺这样的大事,无论于情于理,也该有个交代才是。”
他直接略去了那个来自晋王府的徽记,宛若一个无可奈何的父亲。
谢恒沉了沉眉眼,目光里也沾染上些无奈委屈:“父皇,儿臣当真没有派人去截杀宁寻……”
太子的语调有些急,却似乎又因为牵动伤处不得不抽了口气:“他去西疆巡视盐政,西疆又由宁国公镇守,宁国公同儿臣交好,纵然为了避嫌,儿臣也绝不会在此时动手杀他!”
“若真要对九弟的人动手,儿臣也该去杀宣平侯。杀宁寻……杀宁寻有什么用?”
这要害之处不用太子分析,皇帝也想得清楚。
可太子这话,不就是认定了是晋王幕后指使?
皇帝呛了一声,明明眼下情况是意料之中的事,他还是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凉。
“那刺客衣裳上的徽记,朕瞧了。宁寻在归京途中失踪之事,朕也知晓。只是……”皇帝觉得喉头处甚至有血腥味翻滚,难受极了,“纵使真要派人行刺,定然要与自身撇清关系才是,怎会如此愚蠢将有晋王府徽记的衣裳穿着去行刺?”
“至于宁寻……既非东宫所为,那最多不过是遇到了寻常山匪失踪而已,朕已传令当地官员竭力搜索,若寻得到自然是好,若寻不到,将事情讲清楚也就是了。”
谢恒一时不语。
他上次见皇帝,还是在出京之前,皇帝威严雍容,积威深沉之下,瞧着也颇有一番明君气度。
如今皇帝在他跟前喘咳不断,脸色比他这刻意装扮出来的还要苍白萎靡,像个失了光环的凡俗老者,只勉强被周身那件单薄的龙袍罩住,维持着一国之君的尊严。
只不过……谁会同情一匹年老体虚的老狼呢?
尤其是,这匹狼还准备叼走他心悦的人。
他不说话,皇帝也不着急,只用帕子捂了捂嘴,又道:“你与恪儿都是好的,莫要为奸人蒙蔽,伤了兄弟之情才是。”
太子的眼神终于动了动。
“奸人蒙蔽,”谢恒的声音有点干涩,“什么样的奸人?倒是手眼通天。”
皇帝似是委决不下,沉默了良久,这才道:“陈子悦呈上来的证据里,隐隐指向郭羡府中,就是不知道……端王是否知情。”
谢恒瞳孔微缩。
郭羡?端王岳父,那个已然被抓进去的吏部侍郎?
刺杀之事,他从头至尾都掺和了进去,端王的尾巴收得干净与否自己难道不知道?
那人精明似鬼,老早就把所有首尾证据都收拾干净了,半点痕迹没留下。
皇帝怎么查到的?
他心头掀起惊涛骇浪,一时有些慌乱,却又在看到皇帝犹豫踌躇的神情时瞬间醒悟过来。
皇帝根本就没查到,也不需要查。
只是太子遇刺,此事必然要有个交代,还不能随便交代过去。
谁能有动机算计太子和晋王,还能派出人手去截杀宁寻?
满朝上下捋一遍,够资格顶缸的,寥寥数人。顶了缸还不造成朝野震荡的,就只剩谢惟一人了。
谢恒微垂眼睑,手指有些抖,半晌才道:“郭羡?那就是四哥府中,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