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人在无声地对峙,还是沈令山先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我与语儿的父亲是至交好友,他逝去的那一年,我奉旨去西北查一桩贪污案,当时那案子牵涉甚广,对方亦是有权有势之人,我的境遇很是艰难,连来往的信件都被私下扣押,还是后来案子了结之后我才听闻了好友死讯,那时语儿的父亲已经过世半年了。”
沈令山望着屋内的烛火,眼神悠远,“我匆匆赶去张家,一是祭奠故友,二是想看看语儿,她接连失去双亲,在大家族中生活必是不易,可我没想到她那些至亲叔伯能忽视她至此,我记得那时已是深秋,连张家的下人都换上了夹袄,而语儿却还穿着夏日薄衫,嘴唇冻得通紫,一张小脸更是尖尖的,毫无血色,那时我便决定,拼着得罪张家人的代价,我也要把语儿带走。”
沈令山望着自家儿子紧绷的脸庞,身体后移,将一张脸藏在阴影之中,声音也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给你说过,不过我想你都已经知道了吧,毕竟,你外出游历的那几年已经好好查过了对吗?”
沈素一言不发,似一座雕像一般矗立在书房中央,杏黄色的烛光照在他的脸庞,明亮柔和,却映不进他那双犹如山巅积雪的眸子。
“这些事情你知道不奇怪,但是有一些事情却是你不知道的,就像是语儿的父亲临终前曾给我来过一封信。”
沈素长袖中的指尖猛的一动,而又紧紧握拳,他的身体开始放空,耳朵中却还能听到那真实却似虚幻的声音。
“我从西北贪污案抽身之后,拿到了那段时间寄给我的全部信件,其中一封就是语儿父亲寄给我的,他告诉我他将不久于人世,唯一放不下之人便是语儿,然而家中亲族不可信赖,思来想去,所托之人唯我罢了,然而他亦想到我一外人不好插手,故愿与我结成儿女亲家,将女儿许给咱家年龄正当的孩子,也就是,你。”
沈令山用平淡至极的语气说出的一句话,却似惊雷一般炸在沈素耳旁,他的眼中终于有了波动,犹如海啸驰于汪洋,又似雪崩临于山巅,他望向眼前一向尊敬有加的父亲,眸光闪动,似有无数的话要说。
“我知道你喜欢语儿”,沈令山轻轻巧巧地揭开了沈素心中最隐秘的角落,“知子莫若父,你对语儿的种种我都看在眼里,从她到我们家的那一刻起,你就照顾她,护着她,小时候可能就是单纯地对玩伴好,但是长大之后,你对她的感情却慢慢变了,等你终于确定心意的时候,你就开始布置一切,先是借着游学的借口去查清了当年的事情,回京之后又借机攀上了二皇子,等到时机成熟之后,你便作为幕后之人,捏造了这样一封信,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让张家夫妇上京的,但是我想,他们这回必定要把语儿接走的,同时你会借助着二皇子的力量外放,到时候天高海阔,语儿不再是沈家的女儿,不再是你的妹妹,没有人认识你们,你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对吗?”
沈令山自始至终都非常从容,他甚至将笔架上的毛笔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一一排好,“可是你也不能一直把语儿藏起来,依着我对你的了解,你会一直谋取外放,可以是十年八年,甚至十几年,这么长的时间,每个人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况且语儿一向少在人前露面,待你日后归来,她就只会是你的夫人,而不再是曾经沈家的姑娘了,而至于我们家的人,那时候事实已成,你们甚至已有了儿女,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你的计划吧?”
沈素嘴唇开开阖阖,却不知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发出了声,带着嘶哑,“可您还是识破了这个计划,就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
“是啊”,沈令山深深呼出一口气,“你从小就善于模仿别人的字体,甚至已臻化境,连我都难以分辨,若是没有当初语儿父亲留给我的一封信,我或许真就信了,可世事偏就这么奇妙,语儿的父亲临终前意欲将语儿许配给你,又怎么会再许他人呢?这一环节出了差错,所以你的满盘计划也就输了。”
沈素向前一步,似用了极大的力量才拖动得了沉重的身躯,连声音也像是从胸腔内吼出来的,一向沉稳内敛的沈探花终是失了态,带着巨大的伤痛与无奈,“张家叔父明明已经把语儿许给我了!”
这一句,是沈素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一句,是沈素在控诉!
这一句,浸满了沈素的痛苦,他知道他的计划失败了,他同时也知道,他的父亲不会让他和语儿在一起。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否则哪里需要他如此殚精竭虑的谋划呢?
“素儿”,沈令山一整晚都表现的像一个完美的政客,冷酷,无情,残忍,即使面对的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可是这一句呼唤一出,他终于有了属于父亲的温情,一向端肃的面庞也柔和起来,“当初你和语儿都小,我疼爱她,可如何能越得过你呢?可能在你的心中我一直都是一个古板的不通情理的人,可是我却最希望你幸福,希望你长大之后能有一个心意相通的人陪在身侧,我和你母亲终会离你而去,可是妻子却是要陪你一辈子的,我不想早早的为你订下亲事,不过是怕成就一对怨侣罢了,所以我瞒下了此事,并且为了语儿能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将她记在了沈家的家谱之上,我想着你们做兄妹也好,可是我却没有想到今时今日你会对她用情若此。”
“世间之事大多阴差阳错,你我都难以掌控,可是木已成舟,再难更改,语儿这辈子只能是你的妹妹,再无其他,你的所作所为我不会允许,沈家的祖祖辈辈不会允许,这百年来积累的声誉更不会允许!你们终究是无缘无份,放手吧!”
沈素沉默了良久,一向坚韧挺拔的身姿仿佛也因受不得重压而微微佝偻,屋中适时地传来一声烛花爆破声,他似是终于清醒了过来,慢慢转身,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外走。
就在沈素走到门口的时候,沈令山的声音再度传出,“今年年底之前,我会为语儿订下一门亲事,她会像正常人一样,十里红妆,琴瑟和鸣,生儿育女,幸福安稳。”
……
沈素父子为着沈语剑拨弩张的时候,夏凉和秦辰也在院中聊着这个姑娘,秦辰躺在竹椅之上,望着黑沉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对着夏凉说道:“也不知语表姐如今怎么样了,你看见当时她的脸色了吧,刷一下就白了呢,可见她的叔叔叔母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还坏的很呢,要不然语表姐怎么就让沈家养育了呢,哎,语表姐性子这么好的人,人生也这么不顺。”
“应该没事吧?”夏凉拿一把大蒲扇摇啊摇,“沈大人和沈夫人对语表姐那么好,沈探花也对语表姐关爱有加,他们不会让她吃亏的,而且虽然我不知道语表姐本家是什么情况,但是怎么着也拼不过沈大人吧,人家可是左都御史,爹爹对他都礼让三分呢。”
“也是,不过过几天还是要去问一问的,知道没事了我才能心安呢。”
“是这个理”,夏凉说完就伸手摸旁边小几上放着的果子露,结果发现喝完了,冲着屋内吼一声,“坠儿,再给我弄杯果子露来,加冰哦。”
秦辰侧身看向夏凉,很是有几分嫌弃,“看看你这一身肉,平时让你少吃些你不听,如今就难熬了吧,在院子呢就敢把袜子脱了,让祖母看见不训你才怪。”
夏凉从坠儿手中接过茶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之后才说道:“我胖跟我吃的多少没关系,主要是我还没开始长呢,以后就好了,关键是你没发现今年格外热吗?望云山这回可是来了不少人家,而且前几天我听祖母身边的朱妈妈说京中好多人家家里的冰都用完了,更有那用不上冰的人都中暑了,爹爹今天特意派人把徐大夫送上来,就是害怕天太热祖母身子不适呢。”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秦辰在竹椅上换一个姿势,“以往夏天也热,但到了晚上也是有风的,你看现在都入夜了,这天还是闷得很,幸亏咱家在山上有别院,要不然怎么过啊,要是下场大雨就好了,你看今天晚上云又黑又低,天也闷的厉害,或许就是在憋着下大雨呢。”
“希望如此吧”,夏凉连日来看大太阳看的头都痛了,如今就稀罕下雨呢,要是有电闪雷鸣就更刺激啦~最近这日子,真是太平淡了呀。
夏凉盼望着的暴雨迟迟未来,京城还是一日复一日的燥热,太阳就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早出晚归,尽其所能的散发着自己的光和热,这样的天气一直维持到了七月底,就算是夏凉和秦辰也觉得这天气不正常了,果然,一日秦侯爷回来后带来了不好的消息,说是陕中发生旱灾,三月起便极少有雨水,庄稼旱死,饿殍者不知几许,当地官府不作为,灾民纷纷□□,更有趁此打家劫舍的,连官府都被扫荡了,陕中已乱成了一片,皇上听后震怒,特派了二皇子前往陕中赈灾。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都不太好受,毕竟天灾什么的最是难解决,控制住了还好,就怕控制不住了连京城都被波及,况且大灾之后往往伴着瘟疫,这个就更可怕了,然而,第二天就又传来了对武安侯府来说更不好的消息,府上的世子,也就是如今的金甲卫秦昭,亦被皇上派到了陕中,起协助监督之责。
老太太当天身子就不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