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梦。我觉得那应该是个梦。
“我梦见遥远的海面、沉默的孤岛,还有在深海中行走着的巨大人偶。那是从迷雾中走出的……海面上同样升腾着迷雾……雾气如同疯狂的蛇一样到处乱窜。
“天空是……我不知道。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些星星像是眼睛一样看着你,密密麻麻。每一颗眼睛就是一个濒临腐烂、长满蛆虫的星球。
“黑漆漆的。到处都黑漆漆的。但是我能瞧见那个人偶。我真的能。那个人偶……那是怎样古怪的一幕啊。那个人偶的身上全是丝线,被捆绑着,被束缚着……
“可它……祂,祂缓缓从深海走过来。祂站立在深沉的、如同墨水一样的海面上,然后祂停住了,好像在等待什么。
“哦,有什么值得这个人偶等待呢……祂只是站在那儿,谁能说祂是在等待。祂那双空洞的眼睛,像是被人雕刻出来的木头珠子……
“不!不!那是长满了蛆虫,已经腐烂生疮,正在流着恶臭的黄水的星星!不不不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不不不不不……那是星星,那是天上璀璨的发着光的星星!
“什么,什么,好像有什么声音。可是我在做梦啊。人偶好像看见了我。祂站立在海面,站立在虚无的疯狂的迷雾的边缘或者中心,正用那双空洞的生锈的恶臭的星星眼睛望着我……
“……那座孤岛!我怎么能忘了那座孤岛!那是什么样的土地啊!令人疯狂的锈红色的泥土,那是血吗?那是血液染红的吗?不,不是的……人类的鲜血怎能踏足如此尊贵的领土……
“那是……祂的倒影……”
在这些凌乱潦草、时大时小的文字的旁边,这名疯狂的画家画了一幅草图。
平静的海面、平坦的孤岛、弥散的雾气,还有站立着的、被丝线束缚着的人偶。他在那个人偶的眼睛上疯狂地涂着圈,不知道是在暗示些什么。
西列斯微微屏息,然后缓慢地放松下来。他下意识捏了捏鼻根,感到一种冷汗浸透脊背的微妙恐惧。
他想,梦?
他不敢再仔细看这份手稿了,大体翻阅了一下,发现这份手稿的绝大部分都是这样的文字和画面。利昂在疯狂地、用一种死到临头的语气,十分详细地描写着自己的梦,并且必定会附上图片。
以他的作画技巧,他可以完美地复现出梦境的画面。
西列斯闭上眼睛,绝望地——认命地,听见脑中骰子转动的声音。
灵性1。知识1。
……等等!
西列斯猛地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想,怎么会增加知识?!
灵性的增长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手稿中都出现了“祂”这样的用词。显然利昂的梦境没有那么简单。只增加了一点灵性都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是,知识怎么会增加?
利昂的这个梦境有任何的寓意吗?
西列斯不敢再去看那幅画和那些文字,只能在脑中稍微回忆了一下。随后,他若有所悟。
……迷雾中的海面、孤岛与人偶。这指的是无烬之地的某处?
与迷雾相关的话,他也就只能想到无烬之地了。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这幅场景究竟处于无烬之地的哪里。
西列斯想着,随后由此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惑。
的确,这幅场景可能是无烬之地的某处。可是,这就算是知识了吗?启示者的魔药、时轨、仪式,这三个重要的部分,才分别给他加了一点知识属性。
而画家利昂这个莫名其妙的梦,西列斯连其中真正的寓意都没有搞懂,就能给他涨一点知识属性……那他将这整本手稿都看完,岂不是能把知识属性刷满?
当然,西列斯是不敢这么做的。毕竟看这本手稿会涨灵性。
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他的灵性都已经涨了五点了。而他还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灵性究竟是多少点,因为他从来没遇到过需要进行灵性判定的场合。
……他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需要遇到……
西列斯这么想着。
他撑着额头,思考着知识这个属性所对应的含义。
在这里,知识属性并没有进行明确的学科分类。文学方面的知识隶属于这个属性,启示者、庇佑者方面的知识同样如此。
但是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包含在费希尔世界这个统一的范畴之内的。
换言之——西列斯想,这意味着手稿中的梦境并不仅仅只是梦境,而与现实产生关联。西列斯唯一能够想到的,可以将这幅画面归属进去的学科,就是……
那是曾经真实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画面。那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西列斯微微屏息,却不敢放任自己遐想可能的相关画面。他只是在大脑中回忆着□□字,猜测着这幅画面属于哪位旧神。
的确有一位与海洋相关的旧神,那是战士与海盗之神,战争与征服的保护伞,阿莫伊斯。但是西列斯怎么也不觉得阿莫伊斯能和海面上的人偶扯上关系。
人们通常认为阿莫伊斯是个强壮、好战、野性、水性极佳的男人。这是为数不多的,拥有人类化身的神明。
西列斯一时间陷入了迷茫之中。
他不禁苦笑起来,心想,随着他对这个世界的探索,原身记忆中关于旧神的那些印象,反而没一个对得上他找到的这些蛛丝马迹。
卡贝尔教授的手稿上提及神明应当永远高居某物之上,这就与任何他记得的神明对不上号。
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可能是李加迪亚的信徒,这事儿在任何一本历史书籍上都没提到过。
现在,这海面、迷雾、孤岛、人偶,又能和什么对得上号?
……不对,等等!
在排布这个梦境中的元素的时候,西列斯猛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东西。
他顾不上担忧自己的灵性是否可能增长,赶忙翻到记录梦境的那一页,重新阅读了一遍。灵性没有涨,而西列斯也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星星!
他下意识认为星星指向的是人偶的眼睛,然而利昂的梦境在一开始指的就是天空上的星星。
……露思米。星辰与光芒之神,高空闪烁的明灯。
可是,无论在过往的历史典籍,还是西列斯记忆中的文学作品中,露思米的形象永远定格在渺远、光明、希望、美好的守护等等意象之上,为什么利昂的梦境中,他将星星形容成腐烂的眼睛?
西列斯因为自己的想象而感到心惊胆战,背脊生寒。
……迷雾。他定了定神,想。笼罩了费希尔世界绝大部分土地的迷雾。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个世界,曾经发生过什么?
西列斯不敢再想下去。
如果他增加的那一点知识,就是因为这件事情的话,那么西列斯就更加不敢多思考了。在这个世界,知道本身可能就会带来灾厄。
来自旧神的污染与影响防不胜防,随时可能会出现。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这本来自画家的手稿收好。他本来是想要了解一下画家作画时候的一些想法,却意外窥见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一角,整个人都不太好。
他走到了窗边,眺望着拉米法大学主城堡的剪影。他微微开了些窗,感到夜晚的凉风吹拂过自己的面颊,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
而冷静之后,他就想到了一些别的问题。
比如,这本手稿的来源究竟是哪里?这是抄本,那么到底是谁抄写了利昂这些记录梦境的话语?他们抄写的行为,不会对他们的精神产生影响吗?这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吧!
再比如,究竟是谁在贩卖这本手稿?那个摊位上的商人看起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可要是真的平平无奇,他从哪儿得到的这本手稿?他难道没看过这份手稿的内容吗?
再比如,利昂为什么会做这些梦?就算他受到了旧神的精神污染,也总应该有一个诱因吧?他不可能无缘无故、稀里糊涂地就开始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而且一梦就是这么多年!
西列斯的心中转悠着一些与那个梦无关,但是与利昂、手稿本身有关的想法。
不过很快,他就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要想那么多。
这个世界蕴藏着危险;而他还只是初初来到这个世界的一位访客。他不应该想这么多。
尽管西列斯在睡前努力清空了自己的大脑,但是他这一天的夜晚意外地做了一个梦。西列斯的睡眠质量向来很好,不怎么做梦。
但是这一天出现了例外。
他梦见了那副场景。海面、孤岛、迷雾、人偶、夜空、星星。梦中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在何方,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如同那片场景的空气一样,静静地漂浮着,茫然地凝望着这个画面。
那几乎成了这个漫长梦境的全部。
随后,突然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如同空气一般——被什么东西吹拂了一下。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下一秒,场景骤然变化,他发现自己重新变回了人形,穿着一身妥帖的正装与皮鞋,仿佛正要造访某个尊贵的客人。
他的脚踩在了那松软的、鲜红的、泛着枯败的气味的泥土之上。
……他骤然惊醒了。
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庆幸自己仍旧在呼吸,呼吸仍旧平稳,寂静的房间里仍旧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呼吸声。骰子也没有在他惊醒的时候提示他灵性99之类的。
他睁大了眼睛,凝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时间还早,可能才四五点钟。可是西列斯却睡不着了。
他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应该因为自己居然梦到了那副画面而感到惊恐和紧张,但是此刻的他居然在想,利昂的梦境中,利昂这个梦境的主人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
而在西列斯的梦境中,他却真的动了起来,并且双脚踏上了那座孤岛。
西列斯带着一种十分镇定的、冰冷的情绪,想,为什么?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西列斯,直到初生的太阳打破了房间的阴沉,也打断了西列斯的思路。他松了一口气,从那种冷淡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可是,在那一瞬间,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想——看,太阳。那是露思米的象征。
西列斯面沉如水,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似乎有哪一方面出现了什么问题,但是他一方面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但是另外一方面,却又真切地觉得,他没什么问题。
有问题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正如多米尼克所说的,这个时代有许许多多的疯子。
西列斯如平常一般去洗漱。他想着今天的行程,然后决定下午去历史学会之前,先去一趟往日教会。
……真糟糕。西列斯苛刻地评价着自己。你看看你这几天去了多少趟往日教会。
这个世界真有这么危险吗?可为什么他总能遇上这种事?
西列斯带着不满的情绪,望着镜中的自己。
仍旧是黑发黑眸,仍旧是苍白英俊的外貌。他想,他应该感谢原身赠送给他的这具身体。
……不。不对。西列斯强制地掰过自己的想法。他从未在意过这具身体如何,也从未觉得这是原身赠送给他的。这不是他的世界、不是他的人生、不是他的身体。
他是贺嘉音。他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他要尽可能地扮演西列斯·诺埃尔。
他不自觉闭上了眼睛,感到心中情绪一阵一阵地激荡着。隔了片刻,他彻底冷静下来,再一次望向镜中的自己。
“贺嘉音。”他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忘了你的来处。”
在这一瞬间,他听见脑中骰子转动的声音。两下。
意志1。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2/75,成功。
恭喜你,成功摆脱了某些东西的影响。说真的,那也未必是恶意的。不过不管怎么说,你的意志是你最大的武器。
西列斯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镜中的男人再也没法维持那种面无表情的淡定,露出了心有余悸的模样。
他的确没想到,自己只是阅读一本手稿,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虽然按照骰子的说法,这种影响不是恶意的,很有可能是无意识的本能,但是无论如何……
西列斯觉得骰子说的太对了,意志这个属性的确十分重要。
不过好消息是,他的意志又增加了一点。
西列斯暗自松了一口气,下意识眯起眼睛打量镜中的自己。突然地,他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本能地眯起了眼睛。
……是不是有点近视了?他再一次这么想。
他偏头,朝窗外远眺了一下,感觉似乎还好,但也的确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感觉。但是他现在惊魂未定,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不是他的错觉。
但是他突然意识到,他似乎可以用这个理由,去校医院找切斯特?
西列斯把这件事情记下来,然后离开盥洗室,换好衣服,带上需要的物品——他非常谨慎地服用魔药,并且进行了沉静的心的仪式。
高达94点的意志才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出门之前,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着冷静。他想,就算自己是个倒霉蛋,但是投骰子的运气似乎不错。
他就这么安慰着自己,然后离开了三楼。
又是周一。又是一个星期的开始。西列斯衷心希望这个星期不要像上个星期那样,多灾多难。
他去食堂吃了早饭,然后在九点整的时候抵达了主城堡一楼,苦难记事社团的社长,霍雷肖·德怀特和他约定的活动室。
拉米法大学的主城堡,四楼是教授们的办公室,三楼是公选课教室,二楼是专业课教室,一楼是学生和教授们的活动室、自习室、阅览室、研讨室……总之就是各种空旷的房间和礼堂。
如果需要使用,教授或者学生都可以提前向学校的行政管理处报备。
当西列斯走进霍雷肖与他约定的那个活动室的时候,这个目光坚定、神态自若、面容俊朗的学生,在第一眼就给西列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然,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霍雷肖身上璀璨的蓝色光辉。
又是一个喝了10%纯净度魔药到处乱晃的学生。西列斯嘴角带着轻微的、礼貌的微笑,心中却想着自己的学生果真藏龙卧虎。
“上午好,教授。”霍雷肖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沙哑,但是神态和语气都非常恭敬,远比西列斯的那两个学徒要严重一些。
西列斯觉得他的表现可以用“敬畏有加”来形容。但是这种恭敬更像是一种生疏的礼貌,而非真的对西列斯本人有所了解与尊崇。
“上午好。”西列斯低沉地回应。
霍雷肖请西列斯坐下,然后立刻便切入了正题。
他介绍了自己成立这个社团的初衷——他对于人类因为信仰而产生的自我约束行为十分感兴趣,并且网罗了一批同样对此有所好奇的学生,打算研究这类行为。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听着,然后说:“布朗卡尼会是你们研究的中心吗?”
霍雷肖思索了片刻,然后回答:“教授,事实上,并非只有布朗卡尼的信徒会践行这样的行为。”
西列斯有些惊讶,说:“愿闻其详。”
霍雷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然后立刻说:“在一些历史记载中,其他的旧神信徒也会有一些相对应的自我约束、受难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