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西列斯收拾好一切,然后打开了卡贝尔教授的借阅记录。
上周四他就已经获得了这份记录,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他此刻才开始阅读。他注意到这份记录是朗曼夫人手写的,总共有好几列。
左侧是书名以及书籍摆放的位置,右侧则是借阅时间、归还时间、备注等等。
卡贝尔教授的借阅记录非常多。但是令西列斯意外的是,卡贝尔教授最早开始借书的时间,仅仅只是七年前。换言之,他那个时候才成为拉米法大学的教授。
西列斯一直以为,卡贝尔教授已经在拉米法大学教了几十年的书。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他立刻想到,既然如此,那么在卡贝尔教授来到拉米法大学之前,他都在做些什么?研究什么东西?他为什么会成为拉米法大学的教授?
如果是以前,卡贝尔教授未曾失踪,西列斯也没有得知与他相关的种种信息的时候,那他不会怀疑卡贝尔教授的过去。
一名学者当然可能在很长时间里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之中,甚至与世隔绝、不问世事。在这个年代尤其如此。西列斯能够理解这一点。
但是卡贝尔教授的孤僻、阴郁、疯疯癫癫的形象及其传言,是从四年之前,西列斯诺埃尔进入拉米法大学开始,就已经根深蒂固。
而那个时候,距离卡贝尔教授进入拉米法大学,也只不过过去了三年。西列斯入学的时候,必定有学生是从卡贝尔还是个新教授开始,就与其发生接触的。
因此,这种形象,大概率是从卡贝尔成为教授开始,就已经是如此了。不然,按照这个时代的学徒风气,以及教授受尊敬的程度,西列斯不太相信卡贝尔教授的名声会是这样。
……那么,卡贝尔教授的古怪,并不是在进入拉米法大学之后才出现的,而是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他的研究、课题,也早在他进入拉米法大学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按照跑团的说法,在成为教授的那一刻,卡贝尔的灵性就已经很高、意志就已经很低了。
他究竟在研究什么?神明陨落的真相?西列斯不禁想。
他因为这份借阅记录的开始时间而琢磨了片刻,随后才继续看下去。
因为意识到卡贝尔教授在进入拉米法大学之前可能就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研究,所以西列斯感到这份借阅记录的可能没有那么高的价值。
.…但也不一定。西列斯的想法转了个弯。
卡贝尔的研究早就已经开始——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进入拉米法大学,成为一名教授?从他过往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热爱教书的老师。
所以,他是有目的的。
就是不知道这个目的在内还是在外。他需要拉米法大学内部的某些帮助,还是说,在外需要拉米法大学教授这个名头?
西列斯想了片刻,就没有在这种想不出结果的问题上浪费时间。
他开始翻阅这份借阅记录,着重关注那些借阅时间较长的书籍。最后,他挑选出来三本借阅时间最为漫长的、并且标题也显得十分可疑的书籍。
拉米法大学图书馆的规定归还时间是三个月。而这三本书,无一例外都超过了六个月的时间。
有什么能让一位资深的教授研究整整半年的时间?
他观察着这三本书的标题∶《天平两端∶商业与文明》《罪恶的神明》《失落的传承∶那些知名却轶散的手稿》。
第一本显然与梅纳瓦卡有关;第二本让西列斯有些怀疑,他想到了罪孽与谎言之神胡德多卡,但也有可能是指神明曾经做过的一些事情,比如过多干涉人类帝国的运转。
至于第三本,西列斯没法从这个标题上判断什么。
这三本书,西列斯并不是完全没有印象。第一本原身似乎阅读过,但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这与他的专业没有太大关系,所以他只是走马观花地浏览一遍。
第二本书西列斯曾经见到过,但同样与他的专业无关,所以没有投诸注意力。
至于第三本,西列斯就没有什么印象了。他想,或许他可以去问问朗曼夫人。说真的,他对那些在漫长的历史中遗失的手稿也十分感兴趣。
除却这三本书之外,西列斯同样注意到,正如朗曼夫人所说的那样,卡贝尔教授归还书籍的时间总是显得姗姗来迟。
三个月的借阅时间,卡贝尔教授总能拖两个多月,时常还会在最后一天的规定时间内险之又险地归还。
想到他第一次来到办公室的时候,房间里杂乱的样子,西列斯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果不其然"的想法。
卡贝尔教授的生活习惯似乎不算太好。他想。
西列斯从头到尾将这份借阅记录看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没有太重要的发现,但是他倒是从这份借阅记录中发现了一些感兴趣的书籍。或许明天可以从朗昊夫人那儿问问。
夜色已深,西列斯收拾好书桌,想了想明天要做的事情,便早早入睡了。
第二天清晨,他在六点钟的时候醒了过来。这已经是他的生物钟了。洗漱过后,西列斯便出了门。他先去食堂吃了早饭,然后前往了图书馆。
"早上好,朗曼夫人。"西列斯与朗曼夫人打了招呼,然后将卡贝尔教授的借阅记录递还了回去。
"早上好,西列斯。"朗曼夫人说,"有什么发现吗?"
"有一些。"西列斯说,"您说卡贝尔教授总是延迟归还书籍,不过我翻阅了他的借阅记录之后,发现只有三本书是超过了归还的期限。"
"哦,西列斯,"朗曼夫人有点不满地说,"三本!这还不够多吗?"
西列斯歉意地笑了笑,然后说∶"我能借阅这三本书吗?"他将那三本书的书名说了一下。
朗曼夫人说∶"当然可以。那都是二楼的书。"
二楼的书,也就是可以借阅出去,而非只能馆内阅读。
西列斯拿上朗曼夫人写的单子,去了二楼的借阅区,然后将自己的想要的三本书带走。随后,他与朗曼夫人告别。
"希望你不要学习那位卡贝尔教授的作风。"朗曼夫人看起来对卡贝尔教授的意见十分之大,"当然,西列斯,你是个好孩子。"
西列斯礼貌地说∶"我会准时归还的,朗鼻夫人,您别担心。"
朗曼夫人这才满意地笑了一下。
西列斯将这三本书带去了办公室。他在办公室的门缝处发现了一个信封。他打开门,将书籍放到桌子上,然后回身捡起了地上的那封信。
他看了看信封上的落款——霍雷肖·德怀特,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后,他想起,在开学不久的时候,霍雷肖曾经和他见过一面,谈及与苦难记事这个社团有关的事情。
当时霍雷肖还说,他会在每周活动之后,将活动的内容以及成果写信给西列斯。
西列斯感到些微的羞惭,因为他已经完全将社团这事儿抛之脑后了。而霍雷肖·德怀特是位尽职尽责的社团社长。
西列斯坐下来,拆开信封,然后阅读了信件的内容。
霍雷肖一如既往的礼貌,并且语气尊敬。在信中,他提及了周六下午社团活动的内容。他们总结了已知的、不同神明的信徒自我约束、自我惩罚等等概念的行为,并且做了分工,各自负责一部分。
他提及了一些自我约束的行为,比如有些信徒会采取斋戒日这个做法,有些信徒则会在特定的日期里禁止洗澡、洗头。
尽管他们的课题十分具体、细致,但是西列斯却隐隐从中看到一种微妙的不确定性。
霍雷肖说他们最后的意图是写出一篇论文,但是从现在社团的活动来看,他们似乎仅仅关注了行为,而非行为背后的意义。
比如,这样自我约束的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神明对人类信念、想法的约束吗?那么,霍雷肖的态度是批判还是赞成,又如何确认这样的行为对人类乃至于人类文明的意义呢?
西列斯不由得想得深了一些。
他想,以后有机会的话,或许他可以参与进这个社团的活动之中。
他将这封信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
距离上午专选课的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西列斯想了想,就拿过那本《失落的传承∶那些知名却轶散的手稿》,信手翻阅起来。
这本书的封面上,有着一些可能是朗曼夫人曾经提到过的"污渍"。西列斯伸手摸了摸,感觉像是一些….泥?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稍微擦了擦那些污垢,然后才翻开书。他首先看了这本书的目录。
正如西列斯想的那样,这本书的内容十分有意思。
其中提及了许许多多在历史中遗落、消失、损毁的手稿,包括信件、笔记、草稿、日记等等,不同纪元的内容都有所涉猎。
神诞纪的石刻、信仰纪的壁画、帝国纪的木板、阴影纪的羊皮纸、沉默纪的纸张……这些都是不同时代留下的痕迹。
令西列斯惊讶的是,这其中甚至提到了科南·弗里蒙特。当然,书中没有提及在哪儿可以找到科南·弗里蒙特作品的其他卷宗,但是确实提到了一些与弗里蒙特有关的信息。
曾经原身在撰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居然未曾找到这本书,还真是稀奇。
西列斯刚这么想,却突然怔住了——不,不是这样的。
原身刻苦、认真,西列斯不相信他未能找到这本书。
西列斯仔细回忆了一下卡贝尔教授借阅这本书的日期,以及归还的日期。随后,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
那刚好就是今年上半年,也就是原身撰写毕业论文的时刻。
也就是说,因为卡贝尔教授将这本书借走了,所以原身才没能将这本书列进毕业论文的书单里。当然,这只是显得有些巧合而已。
原身找到的参考书籍、论文足够支撑他的毕业论文。
但是卡贝尔教授借阅的这个时间..…
他恰恰是在七月份——在归还了这本书之后失踪的。这本书同样也是卡贝尔教授最晚归还的书籍。
西列斯不禁皱起了眉,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又觉得这只是巧合。
他摇了摇头,没有深想,翻阅着这本书的正文部分。
随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对于很多沉默纪的信徒来说,神明的陨落令他们不敢置信,因而做出了种种疯狂的行为。在份残缺的胡德多卡的信徒的日记中,我们能一窥其中的某些阴暗部分。
"''吾为吾袖竖立雕像∶吾袖为吾剥离死亡。''
"这句话引发了一些人士的争论,并且不同的人,包括胡德多卡的信徒,对于这件事情也有着不同的看法与立场。
"无论如何,在查阅了相关的历史资料之后,笔者认为,当时发生的事情可以成为这句话的完美注脚。
"在沉默纪的某个阶段,人们常常能在人形雕塑中,发现一具尸体。但无一例外,那些尸体都是自杀的,并且自愿被封入空洞冰冷的雕塑之中。
"他们希望借此逃离死亡。又或者,借用这样罪恶的行为,妄图接近他们的神明?
西列斯证在那儿。
雕性望?雕性塑?!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抬起了头,目光望向书桌正对面的书架。他想到了曾经放在办公室的书架上,卡贝尔教授留下的,那个女人的头部雕像。
一阵恶寒顿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不由得握了握发凉的手指,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与惊惧之感让他皱起了眉。
他想到,他正是在了解了时轨的完整度这个概念,才得以发现那个女人的头部雕像的诡异之处。换言之,那个雕像..….不完整。
西列斯不由得皱起了眉。
过了片刻,他才从那种情绪中走出来。
他合上了这本书,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前望向外面的景色,然后慢慢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两件事情不能等同,但是.
西列斯不由得闭了闭眼睛。他捏了捏鼻梁,然后思索起其他事情。
卡贝尔教授留下了三个东西—女人雕像、项链、钢笔。
如果女人雕像指向的是胡德多卡,项链指向的是梅纳瓦卡,那么钢笔呢?这又对应哪一位神明?
胡德多卡的信徒曾经做出这种将尸体封入雕塑的行为。但是,西列斯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任何的习俗、行为都有其本质意义上的动机。
比如流浪诗人们,他们"死在异乡"这个习俗,也有着"神的乐园只接受那些异乡而死的灵魂""这样的意图与指望。
那么胡德多卡的信徒们,他们的这种行为又意味着什么?是否也对应着胡德多卡的"乐园"?
一种...似于献祭的行为?
这也是西列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
直到距离十点还有十来分钟的时候,西列斯才骤然回神。他匆忙收拾了一下桌子,带上教案去了教室。
整节课的时间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在他的表情向来波澜不惊,因此没有让学生发现他的走神。
一节课结束,西列斯垂眸整理着教案纸张,心想他应该还来得及在食堂吃个饭,然后去往阿瑟顿广场,与兰米尔见面。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耳旁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教授。
他抬眸,注意到教室里的学生都已经走光了,唯独剩下安吉拉·克莱顿与她的朋友米莉森特·奥斯汀。
"克莱顿小姐、奥斯汀小姐。"西列斯与她们打了声招呼,"有什么事吗?是课上的什么内胁:二
"并不是这样,教授。"安吉拉说,"我们想和您说的是…….美食小镇的事情。"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是你们听说了什么消息吗?"
直在旁边安静地站在的米莉森特,在此刻鼓起勇气,轻声对西列斯说∶"教授……是、是这样的。我从我父亲那儿听说了一个消息。我想……前天的时候您也在那儿,所以……也应该告诉您。"
安吉拉为她补充说∶"米莉的父亲与许多商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并且与公国内部的许多人士也拥有着良好关系。"
那恐怕是一位大贵族了。西列斯如此想。
他便问∶"是什么消息?"
"我父亲说,"米莉森特轻声细语,"有人用了某种代价,让公国官方放弃调查这件事情。并且美食小镇那边……他们保证,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西列斯不由得皱起了眉。
三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之中。
随后,安吉拉说∶"这世道就是这样。"她语气颇为郁闷。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说∶"这也不算意外。"
尽管前天的美食小镇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但那场大规模冲突终究没有爆发出来,所以相对应的,事后的追责也不可能太严重。
当然,西列斯同样怀疑,明面上的调查没有了,但是暗地里启示者方面的调查是否还在继续,这仍旧是一个未知数。
安吉拉和米莉森特看起来颇为沮丧。
西列斯说∶"如果你们想做什么,那就尽可能让其他人不要去往南郊……以防下一次意外的发生。"
两名学生对视了一眼,然后坚定地点点头∶"我们会的。"
她们与西列斯告别,然后离开。
西列斯独自站在教室里,就美食小镇这件事情仔细思索了一下。
这件事情发展到这个结果让他并不意外,但是这个速度却有些夸张了。
米莉森特今天来告诉他这个消息,这意味着至少今天清晨,甚至于昨天,这个决定就已经被做出了。而如果没有真正的大人物拍板的话,西列斯不认为康斯特公国的行政机构有这么高的效率。
应该说,任何行政机构都不可能有。这是一场未曾发生但几乎就要发生的惨案,如此复杂的性质,很难迅速做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决定。
但是,决定恰恰就是在如此迅速的时间里做出了。
……要么是幕后黑手,要么是美食小镇。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背后必定站着真正的大人物。
说不定还是与启示者有关的。如果启示者那边的调查也被叫停的话。
西列斯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他去食堂吃了顿午餐,然后匆匆搭乘出租马车,去往了阿瑟顿广场。在距离下午一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他抵达了约定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