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生出现在他位于历史学会沙龙的办公室里的时候,时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
他不确定球球将他带到了哪一个时间点,不过这也并不重要,他只是需要在这里寻找,或者说,关注一样东西——那个艺术家学部的成员。
这个艺术家学部似乎只是阴影信徒随手设下的一颗钉子,一个用来吸引一些对此好奇的艺术家的场地。其幕后之人并没有太用心地经营这里,甚至可以随手让那两个画家去拉米法大学自寻死路。
但是,或许也正是这样的轻慢态度,会让他们在这个地方留下一些疏漏……比如,他们是不是太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学部里了?
谁也没想到夏先生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就关闭了沙龙。
事实上,他感到困惑的一点是,那两名发疯的画家在拉米法大学的行动,究竟算是阴影信徒计划中的一部分,还仅仅只是一个幌子?
发生在8月17日那个周六的事情有许多,也并非每一件都必定指向阴影信徒最终的目标。
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的那一次以物换物、以及格雷福斯家族资产拍卖会,这两个地方的行动的确意有所指,但是欧内斯廷交易会,以及拉米法大学的这两次行动,却显得颇为意义不明。
那几个心怀恶意的人只是在地下通道内徘徊着,却什么事情都没做;而出现在拉米法大学的那两名发疯的画家,甚至对阴影信徒的存在一无所知,只是想尝试新鲜的作画方式。
这两次行动更像是试探,并且试探的对象十分明显地指向西列斯·诺埃尔——一个交易会,一个拉米法大学,都与他有关。
尽管他解决了拉米法大学的事情,但是也在前往交易会的时候,突然察觉到这可能是一种试探。在这之后,他将整个调查过程变得更加隐蔽而沉着。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借用时光的力量,在历史长河中寻找着一些可能有用的信息。
比如,夏先生的办公室。
如今沙龙的确已经关闭了,但在“过去”,沙龙仍旧向启示者敞开着。
正如夏先生曾经所说的那样,他在沙龙是为所欲为的。这里的一切都受他掌控,只不过他很少真正显示出这一点而已。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阳光明媚、天色清朗。而或许这也是一个并不普通的下午,其不普通之处在于,艺术家学部的“艺术家”们,此刻正在学部中聚会。
……有时候,夏先生正不知道应该感叹这群人居然如此信任学部,还是应该感谢这群人的信任。
他端坐在办公室中,面色如常,但眸光沉沉。他的视线仿佛在无形之中穿透了墙壁、穿过了层层帷幕,望见了那群人聚会的地点。
他让球球将他带到这个艺术家学部草创的时刻。他想看看这群人究竟是谁。
学部中聚会的人并不算多,总共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位是女性,她表情平静、目光冰冷,带着一种旧神追随者身上很少见的理智与沉稳。
夏先生将目光放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微微皱了皱眉。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预感,也可以说……是灵感。
……随后,他听见其他人称呼这个女人为,“约瑟芬”。
约瑟芬·霍西尔。
夏先生突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凝望着那个女人,注意到她很少说话,但也的确会给出一些自己的想法与意见。她就像是这里的负责人,其余人都听从着她的指挥。
逐渐地,夏先生的表情沉了下来。
周围的一切仿佛是一本飞速翻阅的书籍,画面变化、光阴荏苒、岁月流逝。人们快速地走动、太阳快速地东升西落、雨水与雪花与阳光快速地交替着。
漫长的时光仿佛被浓缩在这短短的一小段功夫里头。
那个房间并未改变,夏先生的目光也始终望着发生在那个房间里的聚会。约瑟芬一直会出现,只是逐渐变得苍老了一些。她依旧很少说话,但偶尔会给出自己的想法,并且一锤定音。
直到……十四年前。
画面突然停了下来。约瑟芬·霍西尔那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微笑。她的外表比她的真正年纪要老迈不少。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自己已经斑白的头发,然后轻轻说:“那么,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其余人也望着她,目光中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其中一人情绪有些激动地说了什么,但约瑟芬不为所动。
她只是依旧温和地说:“永别了,各位。我将昂首迎接我的死亡。”
这句话让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约瑟芬朝着其余人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这个房间,再也没有回来。
“……之后她就死了。”球球在夏先生的耳边轻轻说。
夏先生怔住了。
从他在艺术家学部的聚会地点意外地发现约瑟芬·霍西尔的存在,到现在,他就感到一丝惊讶与茫然。很多信息当然已经在他的大脑中排列组合起来,可是……
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
为什么约瑟芬·霍西尔会出现在历史学会的艺术家学部?
最关键的是,艺术家学部是阴影信徒暗中建立的,而约瑟芬……她不是要对抗这些人吗?
难道她也被污染了吗?
……不,从刚刚约瑟芬的表现中,完全看不出的这种征兆。她仍旧平静、镇定,甚至于如此冷静地在最后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而从艺术家学部成立至今,这群“艺术家”似乎也没有做过什么太过于出格的事情。甚至可以说,约瑟芬在一定程度上“约束”着这些旧神追随者。
但是……说到底,为什么约瑟芬会出现在这里?
……他曾经考虑过一种可能性,不是吗?
他曾经考虑过,如果真的是约瑟芬·霍西尔在三十四年前的兰斯洛特剧院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如果埃比尼泽·康斯特比谁都更清楚第三任大公的故事……
那么,埃比尼泽应该能意识到,之所以仪式的力量会影响那把道具刀、会造成那场死亡,是因为这个孩子的诞生、是因为约瑟芬生下了这个孩子。
……所以,埃比尼泽会发现约瑟芬的存在。
约瑟芬·霍西尔是孤身自米德尔顿而来,携带着那个可疑的泥碗。她理应是过来求助,或者告知相关信息,将这个麻烦的存在转告往日教会。
但是,不知道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在抵达拉米法城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联系当时拉米法城的主教,而是疑似与科吉歇尔·兰斯洛特坠入爱河,并且怀孕生子。
……所以她有了弱点。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是纯白无辜的、是一无所知的、是毫不相关的。但是这个孩子的诞生,却带来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夏先生能够想到的,在保有理智的情况下,约瑟芬加入到阴影信徒阵营的可能性,就只有——只有可能,因为她的孩子。
她希望埃比尼泽·康斯特放过她的孩子。
埃比尼泽·康斯特或许同意了这个条件。无论如何,那是三十四年前。当时埃比尼泽或许已经受到了阴影信徒的影响,但是还没有那么疯狂与虔诚。他或许还保留了一丝理智。
但是,十四年前——二十年过去了,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埃比尼泽·康斯特的信仰暴露了。
在他离开拉米法城的时候,他很有可能需要进行一些收尾工作。比如,杀死约瑟芬·霍西尔这个始终不太可信的,来自异国的女主教。
约瑟芬·霍西尔的不可信来自于许多地方,比如她毕竟曾经是往日教会的一员,比如她知晓那个泥碗的存在,比如她也不可能跟随埃比尼泽·康斯特再回到米德尔顿。
她已经变得年迈、苍老,失去了利用价值,同时还有泄密的风险,因此,在埃比尼泽失势之后,等待约瑟芬的就只有死亡这一条道路。
看起来约瑟芬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她相当平静、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倒不如说,对于她来说,那过去的二十年就已经如同死亡。
而在十四年前的那个时间点,她的孩子,她亲爱的切斯特·菲茨罗伊,恐怕就将要成为一名医生。她的孩子将救死扶伤、将拯救许多人的性命。那或许是比她想象中要好上无数倍的结果。
所以,她可以心甘情愿地赴死了。
……夏先生感到一阵沉重的、叹息的情绪,那黏连在他的大脑之中,让他很难摆脱这种无形的困扰。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这样的选择,而是因为这个选择带来的结果。
在那一瞬间,约瑟芬会后悔生下这个孩子吗?会感到这个孩子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吗?而科吉歇尔·兰斯洛特在那个时候又在做什么?
……他恐怕是死了。但,又是死在什么时候的?
约瑟芬·霍西尔真的就这么加入了阴影信徒的阵营吗?
夏先生感到这些问题如同一声声诘问。而他似乎对此知道得太多了。一开始,他只是想要了解艺术家学部可能存在的秘密,但是这个秘密却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时光与命运的重量。
……他几乎开玩笑一样地想,他有时候可以理解神明的冷酷与无动于衷。那是另外一重意义上的公平,因为那是一视同仁的冷酷。
而他其实没法做到这一点。
他总是希望尽善尽美,总是希望一切都会是个好结局,而他也尽力这么去做。因此,当他了解到那些过去的、已经无法更改的事情定局的时候,他就感到微妙的为难。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位先知?
……那么这位先知想必会是痛苦又幸福的。那位来自阴影纪的售票员女士曾经这么说。
力量在这一刻也成为了对他的诅咒。
他在那儿枯坐着,静静地冥思了许久,终究还是慢慢摆脱了这种情绪的困扰。
但是,他又想——他终究,终究得,做出一个选择。
或许还没那么迫切,但是……
……简单一点来说,他这个人类受到了神明力量的困扰。他对自己说。
所以,他得想一个解决办法。这不会有多容易,但也不会有多难,因为……说到底,那也只是一份力量。
人类的力量或者神明的力量,追根究底,也只是“力量”。
他的目光望向了窗外。熟悉的拉米法城。他对于夏先生的这间办公室也已经十分熟悉了,也十分熟悉从这扇窗望出去的城市风景。
他会意识到,这风景与他息息相关,但是又在某种程度上,与他毫无关联。
他只是这个时间点的过客,一抹飘飘荡荡的幽灵。
……过去。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说:“球球,我们该去别的地方了。”
“好的。”球球语气轻快地说,自从它知道他乐意帮忙出版詹·考尔德的著作之后,球球的情绪就一直挺积极向上,“您想去哪儿?”
“阴影纪。”夏先生说,“你随便挑一个时间点就好。”
“没问题!”球球说。
“球球号,出发!”骰子在一旁欢呼雀跃,像是奔向一个它十分喜欢的旅游目的地一样。
夏先生莞尔。
面前的画面又发生了跳跃与闪动,他习惯了这一幕,因此也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片刻的混乱过后,他面前的景象终于定格了下来。
这是一个位于荒郊野岭的小村落。他能遥遥望见,在不远处小山的另外一边仿佛有宏伟庞大的城市。但是,相比之下,面前这个村落却显得荒芜而破败。
他想了想,便朝着这个村落走了过去。
离得越近,他就越是发现这个村落的荒僻与冷清,现在正是傍晚时分,但村落里炊烟寥寥。一些呆坐在门口的人投来的目光也相当呆滞与冷漠。
有人发现了夏先生的到来,有些人无动于衷,但慢慢也有一些人站了起来,并且围拢在村口,冷漠地望着夏先生。
“你是谁?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其中一名看起来相对年轻的男人大声询问。
夏先生敏锐地发现,这个男人使用的语言,与他上一次来到阴影纪的时候,从那名售票员女士的口中听闻的“通用语”十分类似,不过更为生僻、繁琐,还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
……所以这恐怕是比那个时刻更加早一点的时代?
他心思一转,便用这种语言说:“我打算前往陶赫蒂亚,想问问路。那儿还远吗?”
提及陶赫蒂亚这个明确的地点,这男人以及村落里的其他人的表情稍微松弛了一些。
他们看起来没那么紧张了,那男人甚至变得热心了一点,他指了指远处的那座城市缩影,说:“那就是陶赫蒂亚。”
“看起来不远了。”
“只是看起来。”那男人不以为然地说,“真的要走过去的话,起码得一个月的时间。”
夏先生微微吃了一惊。
那男人大笑起来,说:“不然你以为呢?如果我们真的离陶赫蒂亚那么近,那这里可不会如此荒凉。”他大概以为夏先生是个不怎么出门的贵族少爷,便说,“要过来喝杯茶歇一会儿吗?”
夏先生沉吟片刻,便跟着这个男人走进了村落。其余人都无聊地散开了。
一边走,男人一边跟夏先生介绍说:“我们这村子没有名字,以前是一个贵族老爷的封地,但那家伙破产了,所以我们就只好自己讨生活。
“我们种了点东西,但是也没能卖出钱,还被商人骗了——梅纳瓦卡的信徒可真不是好东西;也养过一些牲畜,比如羊,但瘟疫来了,那些畜生就都死光了,连村里的年轻人也死了不少。
“他们都说是撒迪厄斯暗中关照了我们这个小小的村落……这可真是……如此这般的照料我们可受不了。
“慢慢地,人们就觉得这地方受了诅咒一般。那时候真是死了不少人,好在这几年生活稍微好些了……我们也打算信仰一位神明,指不定祂能庇佑我们。
“不过,这荒郊野岭的地方,神明估计也不屑于我们的信仰吧。谁知道呢。这世道,总得想个办法找个出路。”
夏先生安静地听着,偶尔会聊上一两句。直到此时,他也还没有对这个村落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仿佛这地方就是普普通通的、在阴影纪挣扎求生的小村落。
这样的村落、村民,在阴影纪乃至于沉默纪、雾中纪,都并不罕见。他们生活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有着自己的一套生活理念。他们很少与外人打交道,也不屑于此。
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好像每一天都是复制粘贴出来的——好像真的如同他故乡地球的电脑文件,被电脑之外的无形之手偷偷控制住了。
而夏先生十分清楚,这是活生生的人类。
这种想法漫不经心地困扰着他,但是又在他望见村落中央某样东西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露出了略微惊愕的表情。
“……哦,你对这东西有点惊讶?”那男人说,“断头台罢了。你在城里也应该见到过?前面那几十年时间里,世道混乱得很,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勉强安定下来。
“我们这儿也有这样的断头台,用来审判一些人。他们有的是犯了罪,有的是发了疯,有的则是信仰了莫名其妙的东西,然后对村子不怀好意……总有这种人。
“我们就只好去审判他们,然后杀死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传言,说这些人的毛病都在他们的脑子里,所以想要清除这种东西,就必须得砍头。
“老实讲,我是不怎么相信这种说法的。但其余人都这么说,我也就只好跟着这么去做。我还亲手砍过一个shā • rén犯的头呢!那可不是什么好经历。
“……我一开始没用上力气,结果那男人的头断了一半,还活着朝我大发脾气,说他死都没法好好死,还说我是个孬种,我气得要命,活活砍了他十来下,才把他的头砍下来。
“他的头咕噜噜滚远的时候,那眼珠子还瞪着我呢!气得我用斧头的柄砸烂了他的眼珠子。好像就是这招儿起了效果,那天我睡得挺不错,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睡得好。
“我还以为那是阿卡玛拉不小心庇佑了我,结果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享受过类似的好眠了。人们都说要我再去砍那些罪犯的头,但我可没那把力气,砍人家十来下,那不是我也遭罪、他也遭罪?
“……反正事情就这样了。最近几年我们都没用过这玩意儿,我觉得这东西甚至可以卖掉了,但是村里的那些老人不愿意。他们说这东西未来指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哈,我是相信的!反正这年头,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安定下来。只是最近一两年让我们过上了稍微好点的日子,回头那些神又不会让我们太平下来。
“只是我们不小心、或者太幸运,就生到了这个年代。要是往前一千年,或者往后一千年,我们哪儿会过上这么恶心人的日子呢?”
这男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好似这断头台勾起了他的话头,让他怎么也停不下来,只想将自己的那些事情说给来者听。
而那名安静的听众呢,似乎也是个合适的谈话对象。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总是十分专心、认真,好似他每一句话都听得仔仔细细。
于是,不知不觉地,这男人就说得多了。
他在心中哎呀了一声,觉得完全没必要与一个陌生人抱怨这么多——这年头谁的生活能如意呢?——但是他瞧着那双眼睛,又觉得,其实也无所谓。
讲了也就讲了。人们永远关注自己的事情,对他人的情绪只是漠然处之。
于是这男人在说完了这些话之后,就十分顺其自然地打算换个话题。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他对面那个男人却说:“但是,如果未来一千年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呢?”
这古老荒僻村落的住民慢慢张大了嘴。
他说:“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你怎么能确定呢?”
那位不知姓名的来访者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如果我的确确定?”
男人咽了咽口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升腾了起来。不知怎么的,他不太敢怀疑这个人的说法。他瞧了瞧四周,注意到那安静的、沉默的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