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量可能不会有很多。”
9月19日,周三,上午。西列斯早早来到历史学会,首先去和卡罗尔·豪斯曼见了一面。而卡罗尔就这么苦笑着给出了一个答案。
他又补充说:“当然,是以我的名义。”
卡罗尔是历史学会的长老。从他之前告知西列斯的信息来说,现在历史学会的高层与底下的启示者闹得很僵。
这种矛盾其实本来就已经存在了。在西列斯加入历史学会之后,他曾经无数次听闻一些普通启示者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埋怨。
而在夏先生封闭沙龙之后,这种矛盾愈演愈烈。或许现在并没有彻底爆发出来,但那的确点燃了一把火。
所以,卡罗尔如今的身份显得有些尴尬。他是年轻的长老,的确象征未来。但是,现在未来似乎还没来,卡罗尔并没有掌握太多的实权。
卡罗尔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在刚刚成为长老的时刻,他当然需要慢慢培养自己的班底。他其实也不太在意这个。
关于西列斯之前的问题,卡罗尔认为,有更好的选择在。
他盯着西列斯,然后说:“但是,教授,您不一样。”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他明显的发怔让卡罗尔都无奈了一下。卡罗尔说:“您不能小瞧自己的影响力……想想看,‘复现自我’仪式!”
西列斯这才恍然。
……老实讲,他自己不怎么使用“复现自我”仪式——准确来说,从未使用过——所以对他来说,这个仪式的存在偶尔就没有什么……实感。
他当然知道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们依靠这个仪式进行着探索。甚至前段时间,他还听闻往日教会那边,借助这个仪式祛除了调查员们因为舞台画作而受到的污染。
但是,他从未居功,有时候甚至完全忘了,这还算得上是自己的功劳。
对于一些普通的启示者来说——甚至对于那些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来说,如果西列斯需要的话,那他们当然乐意帮个忙。
其实在更早之前,在科林·莱恩在凯兰的事情中帮上忙的时候,西列斯就应该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个仪式造成了远比他想象中更加规模庞大的影响。
而如果再算上那些金属叶片、那些叶型瓶,以及商人兰米尔那儿正在慢慢展开的商业计划,那么对于普通人来说,西列斯·诺埃尔也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中心。
这种名声会让他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善意,以及,帮助。
不过……
西列斯想了想,仍旧冷静地说:“但是我想,现在并不是那么适合使用我的名义。我正对抗着一批藏于阴影之中的疯子,我不希望他们注意到我的行动。”
卡罗尔的眉毛微微压低了一下。
事实上,对于这位曾经亲自将西列斯引上启示者道路的前辈来说,尤其是在他已经成为历史学会长老之后,他有时候对西列斯这种镇定自若的表现几乎感到无奈了。
——老天,那可是“复现自我”的仪式!这仪式的发明人能不能露出一个,哪怕稍微一丁点儿,对得起这个仪式的名誉的表情!
但是卡罗尔也无可奈何,因为他十分清楚西列斯的性格。他也当然十分清楚,西列斯从来不会乐意享受、沉浸在那种名声、赞誉之中。
或许正是这种理智、这种冷静,才让西列斯做到了这么多事情。
但卡罗尔此刻仍旧用一种微妙的目光凝视着西列斯。隔了片刻,他突然说:“您知道吗,教授,历史学会内部其实有许多人好奇您正在做什么。”
西列斯微微一怔。
“自‘复现自我’仪式之后,您好似彻底消失无影了一样。”卡罗尔说,“是的,他们当然也不指望您每隔几个月就搞出一个大发明来。
“……但是,他们的确好奇。并且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认为您不过是碰巧、撞运气,所以才发明了那个仪式。”
西列斯回忆了一阵,想到格伦菲尔似乎跟他提到过这个问题……不过他并不是那么在意。他客观地说:“我最近的确并不忙于这些事情。”
“当然……当然!”卡罗尔却好似情绪突然一下子激动起来,“您在做伟大的事情!而许多人却从未知晓此事,甚至还在背后议论纷纷!”
西列斯几乎意外地迎接到卡罗尔的这些情绪。他仍旧冷静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成为长老,对于卡罗尔来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转折点。
“……你的压力太大了,卡罗尔。”西列斯低声说。
卡罗尔又像是一下子泄了气:“而您……您居然还这么说我,教授。我以为您才是压力最大的那个人——为了您所努力的一切。”
西列斯不禁笑了笑。他几乎温和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我的确坚持。没必要让所有人了解一切的真相,也没必要强求自己的行为得到理解。
“比起这些,我更希望我们尽快解决这些问题……这些迫在眉睫的问题。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那不长不短,刚好够我们做一个准备。”
卡罗尔瞪视着西列斯,他突然感叹了一句:“我有时候难以想象。”
“什么?”
“您的大脑。”
西列斯有些困惑。
“……在如此可怕的、沉重的压力之下,还能维持冷静。”卡罗尔说,“我只是窥见一隅,甚至都没帮上什么忙,就已经紧张成这样。但是您,反而是您在宽慰我,甚至我们。”
他的意思是,西列斯不应该感到更加沉重的压力吗?为什么他反而能这么镇定、这么平静,好似胜利已经唾手可得,他们只需要稍微伸一伸手就能够到?
卡罗尔像是认真地想了一想,然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难道,您还掌握着我们并不知晓的,足以逆转一切的关键线索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反而将西列斯逗笑了。
他突然莞尔,露出了一个十分真切的笑容。随后,这笑容又转瞬即逝。他说:“是的,我的确掌握着。”
卡罗尔一怔,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而西列斯在这个时候并没有望向卡罗尔,他望着窗外。卡罗尔的办公室有着漂亮的窗户,卡罗尔习惯开着窗户,因为秋日的凉风总是让人十分欣慰。
干净而明快的空气涌入这个房间,又被风席卷而去。这座城市被这种柔软的风包裹着、拥抱着。早晨的太阳总是最为明丽,带着初升的慵懒,却亲昵地吻着城市里每一位居民的脸颊。
人们庸庸碌碌地挤满了这座城市。很多时候,他们以为自己只是在做无用功,以为自己的生活、生命,对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个世界毫无影响。
他们满以为是这样——庞大与渺小、伟大与平凡。大多数人都将自己贴向后面那个词。
……但西列斯不会这样想。
“我掌握着一个秘密。”他这么低声说,“这个秘密其实就在那儿,与这个世界、与这个国家、与这座城市共存着。在过去几千几万年里,始终如此。”
卡罗尔困惑地望着他。
“……而人与神却并没有意识到。”西列斯说。
“而您是唯一一个意识到的。”卡罗尔确定地说。
“其实有许多人已经意识到了,只是他们的想法被许多朦朦胧胧的东西笼罩着。”西列斯说,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又在这个时候下定了一个决心,“但是我想,也不会太遥远的。”
卡罗尔看起来更加困惑了,他想了想,便用他那一如既往的开朗的语气,说:“那么,我该恭喜您。”
西列斯笑了一下,他说:“不过,我更喜欢秘密掌握在每一个人的手中。”
“那就不是秘密了。”
“但那是一份力量。”
西列斯的语气依旧沉稳,但卡罗尔却怔住了。
隔了片刻,他几乎下意识说:“您……”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没有让卡罗尔将这话说出来。
他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稍微显露了一下自己关于未来的想法……或许是因为,面前这个男人,与格伦菲尔一样,是将他引导向启示者的道路的人。
他们亦师亦友,总能在偶尔的时候,谈论起一些复杂深重的话题。
“不管怎么说,我们首先得解决眼下的问题。”西列斯说。
卡罗尔凝视着他,带着一种浅淡的、恍惚的惊愕。他可能没明白西列斯之前的意思,也可能正是因为明白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惊愕的情绪。
但是最终,他勉强将自己的情绪收敛起来。他知道这不会——至少现在不会是——合适的时机。他在心中惊叹了一声,意识到他们尊敬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好似要做出一桩大事。
……或许也只是一桩小事。对于西列斯来说。但是,或许在他眼中随手而为的事情,对于他人来说,却是晴天霹雳、惊涛骇浪。
但是显然,西列斯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可能在过去许多个夜晚辗转难眠,思考着这个问题……但是最终,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倒不如说,那是一个倾向。他一以贯之的立场。
……从始至终,都是如此。
卡罗尔沉默了片刻,然后让自己跟上了西列斯的话题。
他说:“我仍旧认为,以您的名义,是最好的办法。”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西列斯想听听他的想法,然后便继续说下去,“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是也请您相信一点。
“也就是,那群旧神追随者,他们不可能如此了解历史学会——或者往日教会,如果您需要的话——的内部情况。即便历史学会内部可能有背叛者,但是我们也不会那么光明正大。
“您可以稍微信任一下这些启示者的……清白程度。尤其是在‘复现自我’仪式流行起来之后。他们都努力将自己受到的污染剔除干净了。
“您的名义比任何人都更加容易调动那些启示者的积极性,他们会乐意帮您的忙,而不是我的忙,或者其他人的忙。
“您知道,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有多少新增的启示者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
“一个十分庞大的数字,至少是四位数,我得说。”卡罗尔说,“而那是因为您的仪式的功劳。”
西列斯有些惊讶,他说:“这也是吗?”
卡罗尔沉默了片刻,他终于难以忍受自己心中那种无言以对的情绪了,他翻了个白眼,然后说:“您应该意识到,往常历史学会和往日教会无法接收那么多数量的启示者,是因为我们无能为力。
“……是因为我们,无法确保他们的安全。”
西列斯微怔。
“举个例子来说,一个年轻人,二十岁出头,正准备上大学,他或者她的父母给孩子的未来预备了一份好的工作,也准备让孩子在毕业之后结婚生子……这样的年轻人,普通、脆弱,而安全。
“我们怎么能随随便便将其拉进启示者的队列之中?这里充满了污染、充满了肮脏与血腥的斗争。而他们本来生活在太阳底下,能过上安安生生的一辈子。
“……每一名启示者,当我们向他们发放名片或者发出邀请的时候,我们都经过了考量,考虑了他们的未来、他们的过去,以及他们的现状。